●选定我当主角,不是因为我最漂亮,是因为我有点土气,像劳动人民。
●爸爸在世的时候,他就觉得我不会有机会了,可能因为他觉得我老了……
●34岁开始演妈妈,在《秦始皇》里,“儿子”刘永只比我小一岁,后来演《肥猫正传》,“儿子”郑则仕只比我小两岁。那些不肯演妈妈的演员,其实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些什么。
●方力申做我儿子,被警察屈打成招,我哭得死去活来。方力申问我:“你客串来的,用不用这么激动啊?”是,做戏嘛,客串嘛,但戏也如人生。
●我挺喜欢亚视的,在这里工作很有人情味,争斗没那么厉害,要快乐很多。我看重这个。
“我很少采访鲍起静这个年龄段的演员,一采访方知愉快。她们来自那个传说中‘记者和明星都是朋友’的年代,因此非常有亲和力,并且不带任何助手随从,简简单单就来了,还开心地叫多一碟三明治,一边叹下午茶一边聊天,如沐春风。鲍起静是个大大咧咧的人,说话声音很响,笑起来开心得不顾眼角鱼尾纹,讲到兴起处,跳起来,抬着一只膝盖表演当年在纱厂做女工时如何将纱布顶上机器的动作。”
香港人都习惯叫鲍起静“鲍姐”,一来是她资格老,入行整整40年;二来是她几乎是电视剧、电影里的“妈妈专业户”,普普通通的底层师奶,让人觉得很亲近。
其实鲍起静完全有资格摆出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她可是真正电影世家的小姐!自己上世纪70年代就已是“长凤新”(编者注:长城、凤凰和新联三家左派影业公司,后合并为银都机构)的当家花旦之一,父亲鲍方是自导自演过《屈原》的一代影人,弟弟鲍德熹凭《卧虎藏龙》拿过奥斯卡最佳摄影奖,夫君方平是圈内鼎鼎大名的制作人。
但人们形容鲍起静最爱用的词是:质朴。她就连今年去拿入行以来的第一个影后奖———电影评论协会最佳女主角,也没有穿晚装、戴珠宝。媒体授予她“平民影后”的美誉。
入围第28届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后,她是最被看好的大热。《天水围的日与夜》,她静水深流,以平淡至极的手法,演活一位超市女工。赢得的喝彩声,是她入行以来最盛。本报专栏作者、前金像奖主席文隽前日就撰文称,“最没有悬念的乃影后之争。我敢说,鲍起静十拿九稳!”
日前她接受本报记者采访,当天她也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黑白上衣,见人就笑,说话时嗓门洪亮,全无一点明星架子。
A鲍氏家族从头说:
“父亲险些把我过继给周璇”
鲍起静出生于1949年,与共和国同岁。父亲鲍方是当年著名的左派电影人,信奉马列,所以鲍起静的启蒙读物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鲍起静普通话好,是因为小时候家里都讲普通话,爸爸是天津人,妈妈是安徽人。
1974年,鲍方自编自导自演电影《屈原》———是《南华早报》的头版标题。据说屈原暗喻周恩来,奸妃影射江青。老先生在当年,是何等的勇气与意气?老父一生两袖清风,一家人都捱过穷。鲍方也曾为了凑足鲍德熹留学的费用,重返电视台拍《京华春梦》。后来鲍德熹拿了奥斯卡,中风的父亲坐在轮椅上,用天津话快活地大喊:“他妈的!外国人的奖都让这小子拿了!”如果父亲仍在世,能看到最钟爱的二女儿鲍起静拿影后,不知道该有多开心。说到这个,鲍起静眼睛红了。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小时候家庭情况是怎样的?住在哪儿?
鲍起静:我出生的时候,我们家就住在九龙城寨旁边一个片场的木屋区,家里很穷啊。(有多穷?)那时我爸爸没有固定的收入,有戏拍才有钱,拍一天的戏大概可以有5块钱吧。刚打完仗,从内地到香港来的演员很多,我爸刚来,就做些特约演员什么的。后来成立了凤凰公司,才有了月薪。
南都:你是家里的老二,好像一般老二都不是最受疼爱的。
鲍起静:很奇怪,我爸爸最疼我。我爸爸跟我说,以前想过把我过继给周璇。他那时候跟周璇一起拍戏,周璇没有孩子,他就跟她说,如果再生是个女儿(鲍方当时已生了鲍起静的大姐),就给你了,因为他很想要个儿子嘛。后来到我妈生我时,难产,医院很贵,只能找接生婆来接生,我爸爸看着我出来,他说我妈生我好辛苦,生出来一称,九磅,好胖哦!他说一看觉得这个女儿好可爱,不舍得给人了。
南都:所以特别疼你吧。
鲍起静:对,因为小时候身体不好嘛,老病。有一次我屁股长疮,发高烧,医生说这孩子过不了当晚。我爸后来听人说拿葱跟油在我长疮的地方按摩,居然就退烧了。我爸觉得我的命是捡回来的,所以最疼我,姐姐也挨打,弟弟也挨打,但一下子都没打过我。
南都:那他要是能看到你拿影后就好了。
鲍起静:我相信他真是从来没想到。(为什么?)好像爸爸在世的时候,他就觉得我不会有机会了,可能因为他觉得我老了……(眼圈红)。爸爸其实没怎么教过我演戏,倒是我看了很多爸爸的戏。我最记得小时候看《故园春梦》(编者注:凤凰影业1964年摄),看到戏里面爸爸受欺负的时候,我和我弟弟哭啊哭啊,都快哭死了。我和爸爸只合演了一部戏,就是《屈原》,这个戏就是永远的一个戏了。
南都:我听说您弟弟拿奥斯卡的时候,爸爸高兴坏了?
鲍起静:是,他那个时候已经中风了,变得有点小孩子,好像脑子被洗过一样,少了很多很多细胞。我记得他很开心,坐在轮椅上,用家乡话大喊大叫:“他妈的,外国人的奖都让这小子拿啦!”我拿录像给他看,他只是反复确认,是不是拿了奖?是不是拿了奖?
南都:《天水围》里的贵姐做工供自己的弟弟读书,其实你也供过鲍德熹?
鲍起静:对,我们全家都供过。我爸爸以前想把我们三姐弟都送到广州去念书,他是老左嘛,希望我们受内地的教育。当时弟弟过去念初一,我打算晚一年去,结果开始了“文化大革命”,就去不了。弟弟读完书之后,就在广州的五中教英文。我和姐姐放假就会去广州看他,那时就觉得他非常有天分。因为他在广州没机会看到好莱坞电影,我和姐姐见他就要把所有看过的戏口述给他听。除了讲剧情,还有戏的气氛,表演给他看,他听了看了,就好像已经很了解这部戏,可能也让他更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他25岁那年回来,就跟全家人宣布,要去美国念书!我们当时都傻掉了。家里没钱怎么办啊?我爸那时在左派的电影公司,是拿月薪的,讲究做贡献,每月就4000元(港币)。怎么可能供他去美国呢?爸爸想了很久,决定离开凤凰,到TVB拍剧,月薪从4000变成12000.别人都以为我爸是老戏骨玩票去演电视剧,其实是有难言之隐。B左派公司一花旦:
“当女主角是因为长得像劳动人民”
鲍起静17岁就考入长城电影公司的艺员训练班,第一课居然是去荃湾纱厂做3个月女工,她至今都记得如何用膝盖巧妙地把沉重的纱布顶上机器,还兴致很高地表演给我们看———就是这样一个左派电影公司的当家花旦。而同期的邵氏,推出的是明星派头十足,千娇百媚的郑佩佩、何莉莉。
南都:你是中五毕业就进了训练班学演戏吗?
鲍起静:对,17岁就去了。那时候我们不光教演戏,演戏是次要的,要我们体验贫下中农的生活。我还在粗纱厂里面工作了3个月,是从前最老的那种纺织机器。用一个很大的滚筒,把滚筒抬到架子上去,然后把它捋起来,推进机器里把纱弄细。都是体力活,我刚进去的时候,第一次看到那个粗纱筒,觉得完全不可能抬起来。后来那些工友就教我,怎么样把它一倒一弹,然后用这个脚的力量,膝盖怎么一顶,就可以上架了。还真神奇。
南都:那当时会困惑吗?就说我明明是来当女演员的,为什么要让我干活呢?
鲍起静:完全没有,可能受爸爸的影响吧,你没看爸爸当了一辈子演员也不是明星啊。
南都:后来怎么确定让你演主角的?
鲍起静:选的。听人家说,不是因为我最漂亮,是因为我有点土气,像劳动人民。我们那时候拍的戏常常都是讲抗日的故事。
南都:在长城公司的时候,你演的最后一部戏是《白发魔女传》吧,听说拍戏的时候遇到邓小平?
鲍起静:对啊,那个时候刚刚30岁了,也知道是自己当女主角的最后一个戏了。第二批的训练班已经上来了,像刘雪华。但是白发魔女她们暂时还不能演,因为还嫩。记得当时在黄山拍戏,每天要爬山,我爬到脚肿。有一天,忽然有人说,邓小平同志来视察了!我们都觉得好兴奋,导演刻意排了一段武戏给邓小平同志看。拍完戏我们说想和邓小平合影,他很爽快就答应了。后来才听说,这是他惟一和电影演员的合影,现在放在北京的电影博物馆展览啊!
C成为“妈妈专业户”:
“你客串来的,用不用这么激动啊?”
1979年,鲍起静进了亚视(当时是丽的电视)。一待就是30年,代表作包括《大地恩情》、《肥猫正传》等剧。
她在电视剧里演了无数个妈妈的角色。其间亚视高层更换频频,鲍起静也被炒过鱿鱼,但人家一找她回,她又开开心心地回来了。“我老公常常说我,做人太会理解别人,我觉得这是应该的,为大局着想。”
近日她拍摄新片《金钱帝国》时为“儿子”方力申哭得死去活来,方力申悄悄问她:“你客串来的,用不用这么激动啊?”
南都:有人说你简直是“妈妈专业户”,但是你从女主角开始演妈妈,有没有一个很失落的时期需要过渡?
鲍起静:我真的没有,很奇怪,真的没有。有人问我,你是怎么渡过过度期的?我问他,过渡什么?我真的觉得我没什么好过渡的哦。年纪大了,当然要退下第一线啦!挺自然的。(但是很多人做不到)可能是吧。我拍电视剧的时候,常常见到很多女演员不肯做妈妈的。我问她:“你为什么不能演妈妈?”她说:“不行,我怎么可能演妈妈?”我就真的不懂,为什么不行呢?演妈妈有什么问题?
南都:人家说你特别爱演妈妈,是“妈妈专业户”?
鲍起静:我34岁开始演《秦始皇》里面的妈妈,刘永只比我小一岁,演我儿子。后来演《肥猫正传》,郑则仕只比我小两岁,演我儿子。其实就是这些演妈妈的戏,帮我开了窍。我真正的开窍是演郑则仕的《肥猫正传》。郑则仕的要求就是要绝对的生活,他写那些婆妈感情(他自己编剧),写得好深刻,每次拍摄前他都不给我剧本看,拍摄前才给我看对白,他要我的真实反应,结果我一看那些对白,就会哭出来。我觉得我的演员黄金期其实是40岁以后才到的,那些不肯演妈妈的演员,其实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些什么。
南都:你觉得这是一个积累,还是一个基本的态度带来的黄金期?
鲍起静:两样都有,或者可以说是叫演员的修养吧。前几天我拍一个片子(编者注:电影《金钱帝国》),方力申做我儿子,被警察屈打成招,我跪在门口哭得死去活来。拍完以后,方力申悄悄到一边,问我:“你客串来的,用不用这么激动啊?”是,做戏嘛,客串嘛,但戏也如人生,我想起社会真的会有种种不公平,眼泪就忍不住会掉下来。
南都:你在亚视做了30年,中间也没想过说我借这个平台跳槽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在香港的电视台中,TVB的声势和实力都强过亚视)?
鲍起静:我挺喜欢亚视的,我觉得在这里工作很有人情味。很多从TVB过来的人都说,亚视比较讲人情味,争斗没那么厉害,要快乐很多。我看重这个。
南都:可是你对亚视这么有情义,它也在2007年炒过你的鱿鱼啊。
鲍起静:对,是把我裁掉了,因为当时亚视的老总对外宣布,他说今后亚视都不再拍戏了。
南都:可是去年再叫你回去,你也不生气就回去了?
鲍起静:因为换了高层,说希望我再回去,还是会拍戏。我觉得也没什么好气的,都是人做的事,人都换了,我气谁呢?
D演“劳动人民”很满足:
“这几年我演戏都不用化妆了”
拍《天水围的日与夜》,成本不到100万。在这个动辄就一打明星上阵,投资以9位数论的时代,实在是一出“奇戏”。穷得没钱请人做资料搜集,女主角鲍起静自己上阵,一身工装去元朗的百佳超市学开榴莲。但就是这部戏,赢得了最大的大片也得不到的好口碑。鲍起静那种平淡得像白开水的演法,帮她赢得了入行以来的第一个影后。当然,很有希望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南都:据说《天水围的日与夜》成本不到200万?
鲍起静:其实是不超过100万。所以我们没有明星,没有大制作,我们就是不用化妆,也不用梳头,就穿上普通衣服来演。
南都:这几年内地和香港的公司比较多的还是去投那些大明星,大制作的电影,但是《天水围》能够获得这么高的好评,也入围了金像很多奖项,你觉得它证明了什么?是不是有另外的一种潮流?
鲍起静:能不能带动另外的一个潮流当然是不敢这么说啦,但是起码证明在香港,电影还有一条路走。
南都:金像奖你拿影后的呼声特别高。
鲍起静:我不敢说,我觉得拿了电影评论协会的奖我已经很满意了。现在真是很感动了。
南都:哭了吗?
鲍起静:怎么会不哭呢?真是,想起来都会哭。
南都:听说因为钱不够申请做资料收集,所以你自己去元朗百佳的水果超市学开榴莲?
鲍起静:真的,我们真的去了天水围,在那儿待了好几天,在街市上逛啊,然后坐那个轻铁,因为这个只有在天水围和元朗的地方才有。然后我还到超级市场去卖水果,开榴莲,穿工作服,跟那些女工学。后来到演的时候,许鞍华导演的要求我觉得就很自然了,她不断说:“淡一点淡一点,少一点少一点。”我觉得本来很难做的,但是我好理解导演的意图,她就是要像纪录片一样的生活化。整部电影都好像很静,不吵,但是那个力量藏得很深,因为太太太生活化了!谁看了都会感动的。
南都:我看香港媒体写你,他们说你是真正的群众的演员,好像从来没有人说你像明星。
鲍起静:你说的不错,我真的就是演劳动人民的,我都好满足人家把我定位为一个娱乐大众的普通演员。这几年,我演戏常常都不用化妆了。有时候在街上遇到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师奶,她们看到我很兴奋,会叫起来:“你是不是鲍起静啊?原来你看起来这么年轻啊!”我听了很高兴,说:“是啊,是啊,我是鲍起静啊!”没想到人家接下来又问:“怎么在电视上看你那么老的?”常常搞得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有时候全家出去吃饭,我婆婆看我穿得太普通了,忍不住提醒我“你穿靓点啦!你知不知道啊?你是明星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