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陆川并不想拍摄一部重复前人的作品。既不会重复之前所有华人导演对抗日战争的创伤记忆和家国情怀;也不想重复好莱坞式史诗的煽情路数,比如《辛德勒的名单》、《拯救大兵瑞恩》。凭借近一亿资金和今日的高科技手段,想要拍摄一部血浆飞溅、群情激愤、满场叫好的愤青电影,表达“中国不高兴”的坚定立场并不难。难在推进一种看待历史和现实的观念的进步。从这个角度来看,陆川在做着中国导演甚至好莱坞导演也不敢为的冒险,他颠覆了“一将功成万骨枯”和“国破山河在”的历史观,推进到一种真正民主时代的具有现代人气质的历史观,这需要做的是还原最真实的人性。
这种历史感在真实的拉贝信件和伫立于地平线的废城上展开。电影开始于日军攻入南京城,“当官的”早已逃得精光,守城士兵大多踩着同胞的身体逃离,只有一群游魂野鬼般的士兵在毫无指挥的情势下负隅顽抗,向敌人放冷枪,很快就被日军大部队消灭,没有英勇神武的战斗英雄,没有“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大义凛然,有的是军人的职责和本能。但有一种东西在中国士兵尤其是日本士兵身上流动,就是“恐惧”,对生存的渴望、对死亡的恐惧,这是最基本的人性。这种恐惧伴随着更加浓重的绝望弥漫在电影的每个角落。
南京这座废城唯一的秩序来自于德国牧师拉贝先生艰难维持的难民营,但这座“奥斯卡辛德勒”式的难民营,亦不能被充斥恐惧感和原始丛林意识的日军容纳,在他们脑中唯一的法则就是“中国已经战败,中国人不是人”。于是毕业于教会学校的角川痛苦地选择了自杀,以获得在死亡和极限罪恶间无力越过的灵魂的救赎。一百名中国女子以奉献肉身换取其他人生存的权利,但是她们自己没有几个活着回来。许多观众大概头一次看到如此尴尬压抑的性场面,一间大房子内,仅仅隔着一道布帘子,日本士兵的兽叫声和身下慰安女子痛苦的呻吟以及性病的流传,让你作为人的尊严和温情被击碎,人就这样轻易地在一瞬间堕为魔鬼。
于是期待观影快感和民族主义激情宣泄的观众发现自己被欺骗了,我就听到身后观众在说“没意思”。因为全片充斥的是令人压抑的历史真实,而且非常琐碎、冷静,编导惟一要做的就是逼近历史现场,就是记录。这就不能不提及贯穿始终的黑白影调,有观影经验的人都熟悉这种呈示历史的影像风格,但是大多数导演不会放弃戏剧性,《辛德勒名单》里唯一的红色小姑娘,《鬼子来了》中结尾马大三血脉贲张,都让观众揪心。但从始至终的黑白照片般的色调,岩石雕塑般的人物特写,墓碑般站立的城墙,荒寒阴森的道路,都使全片进入一种孤绝的美学境界。
我想陆川要拍的不仅是一部卖座电影,他就是要书写一段真实的不带任何意识形态色彩的历史,以留存于将来,无论何时重提这一段历史,都不会忽略这样一部电影的存在。这需要编导者做出很大的牺牲,需要在拍摄中最大程度的保持感情的克制和视角客观,当然这对于六十年后的当代人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因此,也就为这由人性组成的历史赋予了必须的尊重和更广阔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