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与刘白羽、水上勉在家中合影。
下小馆,现在听起来已经耳生了。这里所说的下小馆,还是指解放前和解放初期的概念。那时,下小馆,对老舍来说,是意味深长的一件事。
起码,有两层含义。一是会友,还是那句话,离开朋友,老舍是无法生活的,而下小 馆就是会友的好形式。在小饭馆一坐,要几样可口的菜,无拘无束,越谈越热乎。下小馆比正式摆宴席要舒畅得多,因为它随便,并不专为吃;谈话叙旧,你看我,我看你,倒更是主要的内容。对于外地来的朋友,则是尽地主之谊,小饭馆里聚会,凑上三五人,亲亲热热,痛痛快快,岂不妙哉!二是品尝风俗,吃点特别的。从这个角度上讲,老舍带朋友下小馆,颇有点采风和欣赏艺术的味道。北京也好,重庆也好,各色小吃和传统食品丰富多彩,很有学问,下小馆就是专为找这种学问而来,仿佛小饭馆是这些城市和它们的文化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去尝一尝,不足以认识它们。
于是,下小馆也成了老舍的爱好之一。
但是,老舍并不嗜食。按饮食的档次分类,他只能归于“粗茶淡饭”那一类。他的肠胃不甚健壮,在英国的时候,因为常常不能按时吃饭,得了胃下垂,并患有神经性肠炎。碰见油腻、牛奶、生冷,都很难招架,甚至,东西还没进嘴,光是想一想,就有跑肚的感觉。在他眼里,最好吃的:早饭——豆浆油条;午饭——炸酱面;晚饭——酱肘子夹烧饼,还有小米粥。他很能将就,只要能按时吃饭就成。
如此看来,下小馆,最多的是为了别人。这一点,在老舍许多朋友的回忆中都可以找到根据。像巴金、曹禺、臧克家、吴组缃、新凤霞、碧野、萧涤非诸先生,都曾在文章中提到老舍下小馆的事。叶圣陶先生在日记中曾写道:“老舍尝谓盛宴共餐,不如小酒店之有情趣……共谓数十年之老友得以小叙,弥可珍也。”
在武汉和重庆的时候,老舍全靠写作谋生,生活相当艰难。看看他身上穿的那一套灰布制服,就能知道个大概。它是用一种叫“自来旧”的布做成的,一下水就一蹶不振,永远难看。吴组缃先生给了它一个雅号,称之为“斯文扫地的衣裳”。即使如此,遇到朋友来访,老舍总会想出一些词来,到小饭馆一叙,诸如:
“我找到一个北方小面馆,物美价廉,去尝尝吧。”
“咱们还是边吃边聊吧,我认识一家熟铺子。”
“今天我来付钱,谁叫我多少比你宽裕一点呢?”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舍卖掉一身衣服请客的事,也是有的。譬如,老友罗常培先生由昆明来到北碚,老舍便有此举,一时传为佳话。
老舍被朋友请饭,也是常事。其中,几乎顿顿都请的事,发生过两次。一次是1941年他到云南,遇到了杨今甫、闻一多、沈从文、卞之琳、陈梦家、朱自清、罗膺中、魏建功、章川岛……诸文坛老将,到吃饭的时候每每是大家一同出去吃价钱最便宜的小馆。这些教授当时极穷,在外面吃饭请不起,于是便轮流地把老舍请到家中,或包饺子,或炒几样菜,或烤几罐土茶,一谈就是几个钟头。另一次是1946年2月,老舍到上海。根据叶圣陶先生的记载,15天之内,有叶先生本人参加的为老舍、曹禺作饯的宴会就有9次之多,出席者还有郑振铎、许广平、夏衍、胡风、吴祖光、赵家璧、叶以群、蓬子等。总之,老舍的人缘极好,出门大家争着约他吃饭,甚至连开车的司机也掏出钱请老舍喝酒。
解放后,老舍有了自己的小院子,他常常把小饭馆的菜叫到家里来。有一次,菊花盛开,他特意请了赵树理、欧阳予倩等好友来赏花。到吃饭的时候,只见一个老伙计提着两个大食盒走进院来。这种大食盒足有三尺直径,呈扁圆状,内分格。打开盖一看,里面分装着火腿、腊鸭、酱肉、熏鸡、小肚,都切成薄片,很是精致。在北京,这叫做“盒子菜”。大家吃得兴高采烈。饭后,桌子一撤,余兴开始,老舍打头,先来一段京戏《秦琼卖马》。赵树理站在屋子中间,仰天高歌,唱的是上党梆子。
这样的聚会,一年之中有好几次,不过,食品总不会重样,即使常来的人,也回回都要发出惊讶的赞叹,回回都要刨根儿问底儿,打听老舍是由哪儿把它们“变”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