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地和沙盘协同动作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和加强连的干部只好在地图上明确任务。下午3时,战斗正式打响。坦克和步兵以扇形队形向前冲击。坦克炮火发挥有板有眼,一炮消灭一个目标,一顿机枪撩倒一片敌人。越过泥泞,穿过地雷场,翻过战壕,坦克遇到了高射机枪的猛烈射击。步兵被暗处的敌人机枪射得伤亡严重。房子在熊熊烈火中燃烧,街道上躺满了尸体,敌人的汽车在剧烈爆炸。子弹如飞蝗乱窜,天空盖上了烟尘织成的黑云。步兵战士在冲锋前都穿着敌人的衣服,给救护工作带来了很大的困难。
民工担架队分不清死伤者中谁是敌人,谁是自己的战士,伤员要用普通话喊几声,才会被担架队救起送往后方,否则会死也没人救。坦克停在街边,不停地开炮、扫射,把喷出火舌的敌人据点-一摧毁。4时20分,我们占领了两条街道。激战中,"303"坦克在街口被敌人的反坦克火箭击中,引起车内炮弹爆炸,四名战士光荣牺牲。战士们看在眼里,疼在心头,把仇恨寄托在枪炮里,用炮火把沿街楼房逐个轰击。警察局的敌人在负隅顽抗。被机枪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步兵向坦克发出了求援信号,我排叁辆坦克立即前去,对着400米远的警察局齐射,叁发超速穿甲弹把警察局的房子炸得腾空而起,碎砖破瓦如天女散花,在空中拉出一条条黑色的弧线。
机枪一停,步兵如蚁,潮水般冲上去。夜幕降临,双方偃旗息鼓。枪炮声渐渐稀落,只有市中心偶有枪声响起。连队就地据守,待天明后继续向市区推进。我们摸黑来到"303"爆炸的地方,看望已经升天的灵魂。"303"坦克被炸得粉碎,最大的一块钢板不足15公分。大家脱帽致哀,泪水盈眶。我擦干泪水,猛抬头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陨落在天边黑暗里。第七加强连牺牲了战士33名,干部2名。后续部队没跟上来,连队缺员没法及时补上。
晚8时,支援分队送来了坦克炮弹和机枪子弹,同时也送来了团长政委的祝贺信。这时,我们才知道,遥控指挥的团长、政委带领五个坦克连正在攻打"737"高地,距此地约170多公里。3月10日7时03分,敌我双方开始了进攻与反进攻的较量。坦克似飘忽不定的拳头,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斗志,发射的炮弹炸开了进攻路线上的障碍物。我们夺取的目标是市人民医院。这所医院实际上是敌军一个师的野战医院。协同我们作战的依然是第七加强连。他们补充了60多人,又成为真正的加强连。
太阳出得很早,白灰灰的阳光照在地面上,身上感觉不到一丝暖气。树木经过冬天的杀戮,刚露出一丁点儿新叶,木棉树上一朵朵酒杯般大的红花蕾,得意洋洋地闯人坦克瞄准境里,让人忽地想到;春天来得太迟了。步兵两次进攻均不奏效。医院有七人间房子,座落在东街的尽头,房前房后有很多大树,严重地影响了射击的效果。坦克必须推进到600多米的距离内进攻才能奏效。敌人的火力点暗藏在底层房屋里,形成纵深交叉火力点,坦克采取地毯式轰击、掀掉所有的建筑物难以做到。战斗剧烈残酷。
步兵连上去的战士均被打得爬不起身。架在医院屋顶的高炮.几次打中我的坦克,万幸炮弹没有击穿装甲板。坦克两次发射榴弹,炮弹均透空而过,没击中目标。我排二车战士小黄掀开炮塔门,站起来,大声喊:"鬼子,你来吧,老子正想尝尝流血当英雄的滋味呢?quot;急中生智,我们改变了战术,用燃烧弹轰击房顶,这招果然很灵,几发炮弹落下去,房屋就燃起了大火,狡猾的敌人立即又转移了高炮。街道两旁不停地冒着机枪的火舌,第七加强连冒着弹雨冲锋,战士们一群一群倒在血泊中。连长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响,抓起无线电对我们喊:"坦克压制火力,坦克压制火力。"部队继续推进,坦克停在街边对敌人实施猛烈的炮火打击。
步兵依靠坦克扫清敌人火力点后发起冲击。打打停停,停停打打,发起进攻3小时了,我们才前进了250米。下午2时15分。坦克向前推进300多米,遭遇敌人布设的雷区。"202"坦克履带被炸断,坦克兵爬出安全仓连接履带,不幸被敌人发现,一阵机枪扫来,两名战士牺牲,两名受轻伤。扫雷工兵见状迅速出动,冒着枪林弹雨,一步一步地爬在地上清除敌人的地雷。工兵上了好几拨人,才给坦克开辟出一条宽3米,长25米的通道。为掩护兄弟连队排雷,坦克冒死停在街中央,以密集的炮火打击敌人的火力点。步兵也和敌人展开拉锯战。在连天的爆炸声中,敌人狼狈地逃入了市中心。
4时40分,坦克和步兵顺利地通过雷场,占领了医院。医院里躺满了敌人的伤员,能拿枪的都逃走了。敌人留给我们一个大难题。这100多个伤员、小孩、老人,要吃饭吃药。连长说由步兵连负责解决吧。步兵连长耸耸肩说解决个鬼,我也没办法。我们又把责任推给了跟着我们后面推进的步兵营刘营长。"人道主义不能忘,我来处理吧。"刘营长一句话,我们摔掉了包袱。下午6时,"202"坦克抢修完毕,受了轻伤的两名战士哭闹着不愿下火线。连长叫来担架队,硬是把他们俩抬上担架,又用绳子绑住他们的手脚,以防他们重返前线。担架队走远了,我还听到其中一个战士在骂:"连长,你不是个东西,为什么不留我们?"3月13日凌晨3时,连队接到了撤退命令。
第七加强连先撤。消息传开,全连情绪十分激动。4时30分。连队开始撤退。站在坦克上,官兵们互相挥拳表示,一路平安凯旋而归。望着黑暗中的城市,"我想这辈子再也不会踏上这块土地了,可能连这血和火交融的历史也会随着时空的流逝,变得或平淡无奇,或不忍回首。9时35分,前方公路被敌人特工队埋了地雷,车队被迫停在公路上。这时,天又下起了细雨,城市的方向传来激烈的枪炮声,工兵正在紧张地排雷。我们又紧张起来。是啊,担任掩护任务的步兵和敌人交上了火,我们行动迟一分钟,战友们就多流一滴血啊。经过30多分钟的排雷。牺牲了两个工兵。公路才被打通,公路上黑压压的车辆又开始蠕动。为了让路给汽车和炮兵部队,坦克转上了山路行驶。
我们净挑近路走,坦克以最大的速度行驶,翻山越岭,涉水过河。晌午时分,在山上,"301"坦克由于高速行驶烧坏吮渌傧洌□□懦□募比绶□□□私□恍□币残薏缓谩A□□碌□笮芯□奔洹5被□□希□□偬箍恕K孀?quot;轰隆"一声巨响,叁排长亲手把自己的坦克炸成了碎片,然后垂头丧气地上了我的坦克。见他这副懊丧的样子,我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弟,活着回去还怕没有坦克开?"他把脸拧开,眼泪咧涮地掉吕础?br>3月14日天亮时,坦克在马良河前被阻。
上游下过暴雨,河水急涨,浑浊不堪。大桥已被敌人炸断。桥头乱成了一团麻,几百名民兵、上千头牛正在等待部队架桥过河。令人烦恼的是,这些民兵一不是担架队员,二不是送弹药的支援分队,他们是自发偷偷出境的、赶着一群一群的牛准备回去。大部队不走这条简易公路,等待部队架桥是不可能的。
连长大声对他们说:"同志们,牛,你们就别要了,快过河吧。追兵很快就赶上来了。大家动作要快,坦克搭你们过河。"民兵涌上坦克,战士们只好下车,让他们先过河。民兵紧紧塞满了坦克,七辆坦克来回几趟,民兵顺利过了河,剩下20余人怎么劝也不肯过河。他们说辛辛苦苦把牛赶到这里,丢掉太可惜了,玩命也得把牛赶回去。连长劝,指导员劝,副连长劝,这些民兵还是无动于衷。连长火了:"对指导员说,死在自己人手里比死在敌人手里痛快。来硬的。"指导员点点头。连长朝天扫了一梭子冲锋枪,大声说:"谁不上坦克,老子就枪毙谁!"民兵见连长动了真家伙,才依依不舍地坐上坦克。
刚过河,民兵队伍里就响起了枪声。我大惊,扭头见民兵正按倒一个中年人。二排长端着冲锋枪赶去。经审问,这中年人竟不会中国话,再审查原来他是敌人的特工。他的两个同伙见状不妙,想偷偷逃走。民兵一涌而上,将他们扳倒在地,一阵怒不可挡的拳脚,他们一命呜呼了。从两名死者身上,我们搜到手枪7把,手榴弹24枚,指南针6个,地图10多张。俘虏见同伙这等下场,吓得跪地求饶。
后面响起了敌人追赶的炮声。坦克一溜烟地开走了。民兵跟在坦克后面拼命地跑。这阵子,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们留恋那上千头牛的傻样子了。3月16日凌晨6时30分,步兵搭乘坦克后撤。
坦克驶上盘山公路。这一带山高林密,道路狭窄。方圆十几里是特工队经常出没的地方,我们做好了战斗准备。为了防止被兄弟部队误伤,坦克上插有一面军旗,炮塔上的敌军徽已撕去,露出了红光闪闪的"八一"五角星。中午约12时,一个野战医院拦路向连队求援。这个医院昨晚就开始撤退,由于路上汽车尽出故障,走走停停,20公里路竟走了一夜。院长见到我们,如见到了救兵,态度比平时好了一万倍。
他对连长点头哈腰说:"你们千万不要把我们扔下呀,否则我们就回不去了。"连长很沉着地说:"这样吧,能走动的汽车拉着伤员快走,走不了的汽车让坦克拉着走。"院长感激得连连拱手说:"坦克兵好样的,好样的。""妈的!"副连长骂道,"平时他们尿都不尿我们这些大兵,现在倒好,把我们看成救星了!"指导员说:"都是自己人,我们帮他们一把吧。"伤员集中在七辆能走的汽车上。
女医生、女护士争先恐后上了汽车,男医生男护士坐在走不动的汽车上,坦克牵着走。指导员吓唬这些医生说:"你们都拿上枪,路上可能还有战斗。"医生护士们面面相觑,脸色发白。想不到昨天还在后方,现在竟成了前方,这些医生护士毕竟没和敌人交锋过,怎能不惊慌失色呢。
副连长对院长说:"喂,你留下几个漂亮的女护士跟我们一起走呀?在坦克上和姑娘们说说笑话是很有意思的。"兵们听到"哄"的一声笑了起来。这是参战以来,我第一次听到兵这么开心的笑声。这是不经意的、发自内心的笑声。拉着伤员的汽车开得很快,一转弯就不见了。坦克牵引着汽车,有劲也使不出来,牛般慢慢行走。大家都很担心敌人的追兵赶上来。按时间推算,我们是走在最后面的一支部队了。为了防止敌人追击,我们边走边在公路上埋地雷,炸桥梁。尽管这样,敌人的枪炮声还是越来越近了。
已是傍晚。此时此地,离国境线只有47公里。后方支援分队把医生护士连同损坏了的汽车一道拉走了。晚上,全连睡在坦克里。凌晨约3时左右,有一只老鼠咬伤我的左大脚趾。卫生员打了预防针,脚趾疼痛到天亮。3月17日雨从下半夜下起,直至天亮,还渐渐沥沥地下。行军时间又要推迟,坦克要让路给其它兵种是其中原因之一。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队伍,急匆匆地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天大亮。一队披着伪装网的解放牌汽车陷入了泥潭,泥潭的两侧无路可走,汽车连长非常焦急,冒雨来到坦克跟前,对连长说:"帮帮我们吧。"连长望望山坡上下摆成长龙的汽车,又望望指导员,没有答复。汽车连长又低下头,几乎是哭着说:"你就拉他们一把吧。"指导员问:"他们是谁?"汽车连长低声说:"车上装上的都是烈士的遗体……"他的声音具有杀伤力,每一句话就是一把刀。
连长眼睛红了,把帽子往地下一扔,手一挥,对我们说:"坦克开下去,都开下去拉汽车。风雨里,坦克轻轻松松地把几十辆汽车拉过泥潭,汽车用篷布盖得严严实实,但战士们的心情非常沉重,有些战士忍不住偷偷地流泪,有人还咽得泣不成声。汽车出了泥潭后,急速向境内驶去。我们站在坦克上,远远地向着庄重而又神圣的车队行注目礼。雨还在下,远近的山岭完全淹没在浅白的雾海之中。。坡下由雨水冲积而成的泥潭,被车辆越压越深,到下午3点多钟时,泥潭已经两米多深了。看着步伐摇晃、浑身是泥水的步兵缓慢地从身边走过,我们心里很焦急。步兵过后又是汽车,汽车过后又来了工兵。
工兵的舟桥汽车刚拉出泥潭,又来了20多门火炮要通过这个路段。副连长望着沉重如山的火炮和笨拙的载重汽车,叹口气说:"妈的,没完没了的,我们成了救火队了。"连长说:"那是没法子的事,总不能眼看着他们扔在这里吧。坦克上的油也不多了,到时走不了怎么办?quot;副连长想不通。指导员仰着憔悴的脸说:"坦克走不了,我们走路回去。不管情况如何,也要把炮营拉过去。"坦克把火炮和30多辆汽车拉过泥潭后,已经是下午4点钟了。后面还走来长得数不清的步兵,我们被雨水淋得成了落汤鸡,在雨中很清晰地听到行军队伍里战友在唱"战友战友亲兄弟……"这是久违的歌声,歌声让我们忘记了劳累,忘记了我们还在战场上。黄昏时分,我后方炮兵对追敌实施了30分钟的大规模炮火袭击。
3月18日7时40分,我们就远远地看到熟悉的山岭了。官兵们情绪万分激动,驾驶员打开门窗,升坐驾驶,其它坦克手全都站在炮塔外面,向祖国的山岭挥手。步行的步兵一路小跑,一边朝天开枪,一边高呼?quot;祖国万岁"的口号。
口号声掩盖了坦克的轰鸣声。祖国啊,母亲,您的儿女又回到您的怀抱了。坦克进人国境线,行军的速度立即慢了下来。公路上聚集了千千万万的群众,夹道欢迎我们。人们载歌载舞,锣鼓喧天,把一束束鲜花扔给战士。官兵们无法控制自己,有的紧紧地抱着"中国"的界碑放声痛哭,有的和千里迢迢来迎接儿子的父母亲紧紧拥抱。连长、指导员带领着官兵没有走向自己的亲人,没有走向自己的首长,而是走向烈士的父母亲。我们的脚步如灌了铅,齐唰唰地跪着向烈士的父母叩头,饱经苦难的父母亲也跪下地来和我们抱头大哭。当母亲和妹妹站在我的面前时,我还沉浸悲痛之中。年仅8岁的妹妹小小的双手紧紧拉住我的衣角,明亮的眼睛闪着泪花。母亲老了,满头白发,一身粗糙的布衫沾着泥水。我望着母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