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种原因,今天才把季羡林的场记拿到,说好细说的,让大家久等。
他96岁,只有一只眼睛有视力,每日清晨4时起,坐在床上拿只放大镜,用钢笔写“比较文学史”。手边一本书也没有,不用查资料,“写了一辈子,我就是干这一行的”。
医生不让他下地行走,骨髓炎,据说是跟十几年前一件事有关。
那年他78岁,要去开会,发现被锁在家里,1米8的高度,他比划下自己1米72的身高,就跳下去了。后来检查骨裂了。
同去的女孩说唉呀。
他带点炫耀的自嘲“有点冒进,有点冒进”
这个宣统三年出生的人。经过清朝,经过袁世凯的洪宪,经过国民党的统治,一直到解放,一直到走过“手臂举起象树林一样的天安门”…说起这一段,还是象个孩子。
医生一共只让我们聊12分钟,所以在临别时才跟他谈起胡适,他谈兴很浓,说到当年批判胡适,他写文章为胡正名,出发点既不是政治,也不是学术,也不谈旧情,只是因为他觉得胡适是个“好人”
“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评价一个人,过分不好,歪曲也不好,而且要让每个人都可以有自由发表他的意见”
他谈的都是常识。
可惜常识是这个时代稀缺的东西。
“摘帽子的目的就是不骗人”
记者:前阵子您写的文章,大家都很关心,说要把您脑袋上的三顶帽子摘掉,一个是国学大师,一个是学术泰斗,还有一个是国宝,您这个帽子都戴了十几二十年了,干嘛非摘不可呢?
季羡林:实事求是,这三顶我都不够,不够戴着干嘛,辞掉。
记者:很多人都觉得您是谦虚了?
季羡林:不是谦虚。我这个人不会假谦虚的。
记者:您说实事求是,您说您不是国学大师,很多人觉得…
季羡林:那太过分,我不能说我一点工作没做,做了点。不过跟大家给我的评价有距离。有距离不好。我是希望,讲实话。我有两句话,假话,全不说,真话,不全说。假话真话还能分别,就是不骗人,摘帽子也是目的,就是不骗人。我是什么就是什么。
记者:您戴这个帽子,戴了十几二十年了,为什么前些年不摘掉它呢?
季羡林:我从来没承认过。文章也不是现在写的。我始终也没认为自己是大师。没有这么认为。
记者:您之前听到别人这么称呼您,您是什么感受?
季羡林:称呼我,感觉到毛骨悚然。
记者:为什么这么说?
季羡林:国学大师,我说我国学小师也不够,大师不毛骨悚然啊。
记者:很多人说您学贯中西?
季羡林:学贯中西看什么,低水平的也可以那么多。中国稍微知道一点,西方也知道一点。说什么高水平,那不敢说,天下英雄多得很。
记者:您说过,把这些泡沫去道,露出真面目,您说的这个真面目是什么呢?
季羡林:真面目,就是把这个桂冠摘掉,这就是真面目。戴着桂冠是假的。
记者:您说它是假的吗?为什么这么说?
季羡林:不够啊。
记者:怎么不够?
季羡林:怎么叫泰斗,全国人才济济,比我强的有的是。怎么我就成了泰斗和国宝?我这个(叫法)都有来源的。来源也不讲了,泰斗,是从前有一个人民日报的高级记者,北大校友,好多年前了,他在北大开会,我们那时候正讨论国学的问题。所以他选了我,叫大师。我说我有一点技术,小师都不够,怎么够大师,所以干脆都不要。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不要欺骗人。
“谁觉得自己是大师,他就自己承认好了”
记者:但是很多人觉得,如果您都认为自己不够大师的话,中国现在学术界不就没那么繁荣了吗?
季羡林:那是另一个问题。谁觉得自己是大师,他就自己承认好了。反正中国学术界,有人才。
记者:可是连温总理都尊称您是大师啊?
季羡林:领导,那是鼓励一下。
记者:在您的心中,谁是大师?
季羡林:我也不敢说。大师,不是哪个人封的,它是多年形成的,他没有一点什么成绩,人家也不会叫他大师,有点成绩的,咱们国内还是不少的。香港也有。
记者:比如说?
季羡林:香港饶宗颐就是很好的角色,饶宗颐。香港的。
记者:您觉得大师跟泰斗的标准是什么呢?
季羡林:标准,在这行里边,出类拔萃,我做不到出类拔萃,我不能说工作一点没做,那就是假话了。做点工作,可没有那么大家想得那么了不起。
记者:好多人觉得,学术界需要有您这么一个行业的象征?
季羡林:也不一定需要。反正学术界,首先是要爱国。我有八个大字,爱国、孝亲,孝亲就是尊重父母,尊师,尊重自己的师长,重友,朋友要尊重。就这八个字,爱国、孝亲、尊师、重友。一个人,在社会上能够这八个字,也就是好人了。
记者:您为什么比较回避,比如学术上对您的成就的判断?更愿意谈一个人最基本的一些标准?
季羡林:不是回避。我并没有回避。就是还本来面貌,自己的。不是回避。因为那个不是坏名声,大师,国宝都不是坏名称啊?有些人愿意戴就戴。我自己觉得不够,所以我就辞掉。
记者:可是有人觉得,这个社会需要学术繁荣,需要大师?
季羡林:需要?倒不一定。因为每个人自己努力,就够了,要什么大师。
记者:现在好多学校甚至把培养大师当成是一个指标?
季羡林:每个人我想,过了18岁,都有常识。哪个好哪个坏。用不着什么国宝,什么大师。
“旧的帽子没摘,新的帽子又戴上了?”
记者:有人说,说季先生,要摘掉这个帽子,可能会伤了一些人的心,因为大家原先尊称您也是好意?
季羡林:他不应该伤心。应该承认我说的是真话。这个高帽子人人都愿意戴。问题就是这样的问题搞得太厉害了,脖子承受不住。
记者:很多人觉得高帽子只是一个小事儿,有必要这么认真吗?
季羡林:高帽子不是小事,不认真不行。不认真你就承认了,自己是什么大师,那不行的。
记者:为什么不行?
季羡林:应该把本来面目表现出来。弄虚作假,一个人难免的,哪个人也不难免的。装模装样,可是一个人永远装模装样,这个人要不得。所以我也并不是永远不装模装样,有时候也装模装样,不过装得太厉害了,我不干。骗人也骗自己。对谁没有好处。咱们这个社会,讲和谐社会,这是对世界一个很大的贡献。现在世界缺的就是和谐,可是在这个社会里边,每个人,应该尽可能地把自己真面目表现出来,才能真和谐。
记者:您为什么那么强调这个真字?
季羡林:都戴着假面具怎么讲和谐,每个人的假面具都去掉。有时候,有人戴假面具,我也戴,可是我总觉得不应该。应该是和谐社会,把真面目都显出来,每个人都戴假面具这叫和谐社会吗?你想想行吗?和谐社会源于真,真是第一,真、善、美。要不然不是和谐,假的。
记者:您知道,您把文章后来登出来之后,很多人这么评价您,说您是道德楷模,说您是精神领袖,您怎么看?
季羡林:不是。什么领袖啊。都不是,我自己领袖不了,还领袖别人呢。
记者:
所以有人说季先生旧的帽子没摘下来,新的帽子又戴上了?
季羡林:应该都摘掉。和谐社会,就要真。要不然这个和谐社会是假的。咱们要真。是好是坏,就是要真。装模装样,只能痛快一时,我们这个社会不允许那样。
记者:您说您要还自己真面目,您希望这个真面目是什么?
季羡林:真面目就是我有多大力量,就使多大力量。不要超过,也不要说什么都没干,那是假话。我是假话不讲,真话不全讲。
记者:为什么不全讲?
季羡林:你怎么全,真话都讲出来,能做到吗?没有人做得到的。总有点保留,我对某一个人,好些人都有评价,可是我不用说,说出来也没有用。用不着说。到了时候,一个人的评价,自然就出来了。这是老百姓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