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北京乡亲
元宵节过去了。北京的街头又恢复了往日车水马龙的拥堵。冷清了十几天的北京街道，又开始涌满了人。我听得一位出租汽车司机在初八那天叹气说：今天上客人还不如初七多呢！可是到了初十三那天我打车时，那司机却说：你看你看，人又多起来了，又该堵车了！
或许对于生在北京住在北京老在北京的“土著北京人”来说，对于这些每年离开一次的“外地人”，就是这种矛盾心情。
美国的散文大家怀特，写过一篇著名的随笔《这就是纽约》。怀特把纽约人分为三种：第一种是土生土长的住在城中的纽约人；第二种是在郊区买了房，每天奔波于城铁地铁白天在办公楼里工作晚上在郊区的睡城里睡觉的人；第三种，是从美国全国各地甚至是从全世界各地来到纽约打拼的人。
我觉得，北京人，也可以被分为三种。第一种，就是“土著”的老北京人，拥有北京正式户口，能讲一口京片子话；第二种和第三种，都是从外地来到北京生活工作的人。第二种，算是白领，他们很多是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已经拥有正式的北京户口，许多人也从单位分配到了住房，但是每到春节，他们仍然会像被是一股风卷走一样，义无反顾地踏上回家探亲之路，还有许多人，虽有大学文凭，却并没有北京户口，他们是自己闯到北京来发展的，他们的漂迫感更强烈，到了春节，当然要回家。而第三种北京人，就是那些没有文凭也没有户口只有一身气力的外地农民工。他们平常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工地、小餐馆、摊贩市场，只有在他们踏上往返家乡的路时，我们才会感觉到他们数量的巨大，一年一度的在全球都独一份的春运盛景，就是由他们为主体构成的。
在春节的日子里，北京的一切都陷于停顿中。不只是单位没人上班，写字楼悄无声息。在街上，至少一半以上的饭馆、理发店歇业。农贸市场一片荒寂。修鞋的、卖衣服的、洗照片的……乃至卖盗版碟的、办假证的都没了踪影。我认识的好几家人家，家里的保姆都走掉，只有自己动手做饭带小孩照顾老人，我听说有的小区，保安都走得没办法倒班了。
北京有多少外地人？官方的统计数据说，北京常住户口有1100万，流动人口300万。但我觉得一定不止300万。或者也许可以这样说，就算是只有300万外地人，他们所起到的作用，会让人感到远远高于这个数。为什么？如果只统计北京“土著”，这个城市早已进入了老龄社会。就算你不去看统计数据，直觉也会感到：小区里、马路旁、公园里，到处是一堆堆的老人。这都是北京人。而外地来北京打拼的人，都是年轻力壮，正是生命中最好的年华。也就是说，是外地人在给北京带来活力。如果没有他们，北京将是一座暮气沉沉的城市。
其实这个情况，在国家之间也是同理。为什么那些发达国家，比如法国，总是在发生外国移民闹事，却还是断绝不了那些来自第三世界的移民进入？他们的国家也在老化，他们也知道，生命力旺盛的年轻劳力，是国家的活力不可或缺的宝贵资源。他们不能不让移民进来。
我没有统计过，外地人构成的北京白领有多少。但是，以我个人的接触，但凡是那种最有活气的、处在社会发展最前沿的地方，是公司也好，事业单位也好，一定是北京土著占少数而外地人占多数。他们没有北京人的惰性，也没有北京人的大爷脾气，只知道要苦干。一年到头地加班加点，而几乎没有个人生活，以这种工作状态在北京打拼的外地人我见得太多。反正家也不在北京，就当是没有家庭生活。这样的人，一年到头的时候，要回自己老家过年，他的老板又怎能不让去？所以你就知道，为什么中关村的IT公司，平日里连星期天都要加班，到了春节，却要放假放到初十五之后才能再开张。
问题是，这终不是常态。所谓常态，就是说，当一个城市成为一个充满活力的移民城市时，你应该让这些人最终融进这个城市。最终，他们自我也认同，认为自己已经是这个城市的人。但是，我所认识的在北京工作的来自外地的白领们，他们几乎都不认为自己的北京人，而在北京的民工们，就更不认为自己是北京人了。
学者吴思曾写过一篇文章，探讨为什么在大城市里打工的民工，不管是新来的还是干了很多年的，基本都仍认为自己是农村人。他们可以很多年在城里打工，但是，四五十岁以后，他们会回到农村度过自己的晚年。而且，本来这种状态就只发生在一代人身上，即他的孩子们会在城市里长大，将来成为城里人。但是，现在第一代民工，已经在告老返乡，而第二代，似乎还要重蹈父辈的老路。这才是令人震惊的。
吴思分析道：你是谁，取决于你能以什么身份安度人生。即：城市收入≥城市支出。当然，所谓收入和支出应该覆盖整个人生，“收入”应该指人生总收入，“支出”应该指人生总支出，包括建立家庭、生儿育女和养老送终等等。
问题就在这后面的几项，包括在“人生总支出”里的“建立家庭、生儿育女和养老送终”。这里就有几项基本的开支：住房；生儿育女和子女的教育；医疗费；养老金；还有，在你困难的时候能享受多少社会救济。这才能算是完整的人生总支出吧。
但是，这些人生费用中，民工们能享受到多少？几乎没有。他们只能是挣些现钱，最多是把孩子寄读在城市中的学校，他们没有住房，没有医疗，更没有养老。他们怎么能说自己是城里人？即使是在城里工作的外地白领们，这些又有多少是有保证的？我身边的朋友们，对于这些，他们说，现在还顾不上想。如果你没有想到“老死在这里”，如果你没有在这里买房子，如果你没有想在这里生下你的孩子并且让他在这里上学成为这个城市的居民，那你还真不会认同自己是这个城市的人。
我的朋友们，他们来自这个国家的各个省份，有不少人为了在北京打拼一份事业，牺牲不小，在原来的城市，他们本来已经挣下了家业。但是，即使这样，也没听说他们衷心地热爱北京。北京不大宜居，这是他们的一份共识。北京可以成就事业，但似乎很难让他们在这里踏实地安身立命。在当年，中国还在计划经济的时候，来北京的外地人也不少，其中就包括了我的父母。他们在上世纪50年代来到北京，北京人教会了他们怎么生蜂窝煤炉，怎么包饺子。而他们的后代，也就是我们，完全融入北京，成为北京人。现在想想这个融入过程，有体制的背影：父母来北京，“组织上”给了正式户口，单位给了住房和其他保障，所有这些，都是政府执行集中所有资源保证城市的政策的体现。那是典型的计划经济。
到今天，当这个国家向市场经济转型的时候，更公平的制度，是每个给这个城市做了贡献、纳了税的人，都应该可以享受到这个城市的福利。那么，哪些人，纳了哪些税，理应得到怎样的福利，国家应该提供给他们什么，这些我们应仔细地探讨。比如说，农民工的孩子应该享受到国家提供的免费义务教育，但是，北京市的教育经费，从道理上说又是北京市民纳税的钱，农民工的孩子的教育经费，理论上在他的原籍省里。这里怎样出这个钱，才是更公平合理的呢？——这里可讨论的项目太多，但是却一定要一项项地讨论，一项项地建立，因为，原来的计划经济体制没有这些东西。
也许，我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对北京的感情远没有我深，他们并没有把北京当成他们的家。但是我是把他们看成我的北京乡亲。在我看来，他们已经离不开这个城市，就像这个城市也离不开他们一样。他们会在北京扎下根，他们的下一代，会完完全全成为北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