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
与家人在海岛过年,一天路遇两位我的读者,才谈了几句,他们就说:“你要辞去作家的称号?”
我问:“谁说的?”
他们说:“网上炒了很久了,很多报纸也登了,还发表了不少评论。”
我说,我不上网,全然不知。但转念一想,可能是前一阵在很多地方讲《老子和柏格森》,曾以作家这个名号作例子。是不是由此引起的呢?
我对那两位读者说:作家是一种不确定的名号,任何职业的人都有可能拿过来玩一玩,再放下。如果有人煞有其事宣布“辞去”,就傻了。这就像我们前几天上的岛,过两天就要离开,一切都很自在,何必发布“辞岛声明”?如果发布了,大家一定把他当作精神病患者。
那两位读者笑了,但他们一定要问我在《老子和柏格森》的演讲中为什么会以作家为例。我说,这说起来太复杂,我只能简单讲几句——
《老子》开头就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里所说的“名”就是名号。世间的人事都是流动变化的,如果被一个名号捆住,五年前的你还不是作家,但那时的你也过得很精采啊。如果把“作家”当作了你的生命,那怎么解释五年前的自己?同样,今天,你除了写作,也是一个儿子,一个父亲,还可能是一个球迷,一个旅行者,一个收藏者,一个社区服务志愿者,一个烹调好手……如果仅仅用一个名号捆住,做别的事情的时候也时时要显摆自己是作家,人生就会变得很狭窄、很僵滞。这就是老子哲学的厉害之处。
法国哲学家柏格森从另一个角度论述了这个问题。他认为,人类的一切名号,都是一种“共名”,而且大多是历史沉淀的“共名”。但是,你是活生生的“这一个”,非常独特,因此任何“共名”都不应该完全框范你。一旦被框范,你的个性就产生异化,不再是你。柏格森是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但遗憾的是,连文学界的人也听不懂他的深意,仍然喜欢在各种名号里打圈子。例如,先定下“文学”、“作家”这些名号的概念化含义,然后再划出“八〇后作家”、“学者型作家”、“美女作家”等等这些小一点的名号,吵来吵去。历来水平最低的“评论家”只做一件事:制造名号,排队归类。其实谁也不认。记得有一次聚餐,席间有一位所谓“美女作家”在座,有记者因她而提到其他两个“美女作家”,她立即满脸鄙夷之色,说:“哼!长成那个样子还敢说美女?”你看,连这么一个玩笑性的小名号也无法获得当事人的“集体确认”。由此可见,世上很多名号,既僵滞又脆薄。而且,名号之争,很可能是人类大部分争执的起点。
在很多人看来,名号意味着某种社会地位,因此不惜终生为之奋斗。其实,他们都掉进了老子和柏格森早就指出过的陷阱。
因此,中国历史上有一些智者提出“逃名”的理念,企图为自己,也为他人解除那些美丽的枷锁,让更多的人成为真正的自由人。
比柏格森说得更精采的是歌德。他认为,各种名号和界线都是人类靠着聪明的头脑设计出来的,让众生能在其间兴奋地消耗,构成一种社会制衡。但是,人类的大道是不会被这些名号和界线分割的。歌德的名言是:“人类凭着聪明,设计出种种界线和名号,最后又凭借着爱,把它们全部熔化掉。”
——难道我的这些讲述,能得出我自己要“辞去作家”的可笑结论?
那两位读者听我讲完就乐了,说:原来是这样!
2007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