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研究武侠文学的西南师范大学教授韩云波从2002年开始注意到,除了港台的武侠文学作者外,在大陆也存在一批武侠文学爱好者。他们自发地写作,先是发表在网络上,进而进入纸质媒体,一点一点引发众人的关注。这一波大潮发端于上世纪90年代末,近年来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仅近两年,大陆出版的有关武侠题材的作品就有数十部之多,从凤歌的《昆仑》、到萧鼎的《诛仙》、再到沧月的《花镜》、步非烟的《曼荼罗》、王晴川的《飞云惊澜》,甚至是韩寒的《长安乱》……
在如此大量的武侠作品中,既有中短篇的结集,又能看到长达百万字以上的长篇巨制。这些新一批武侠文学作者当中,凤歌的全面、小椴的技巧、沧月的感觉、步非烟的想象、方白羽的哲思都给韩云波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是一群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作者群,他们大多有着较高的学历,许多作者甚至毕业于理工科,这为他们的作品带来了更多样的知识背景。韩云波将这个现象称之为“大陆新武侠”的崛起。
武侠的后金庸时代
对于武侠迷来说,能停留在金庸时代无疑是幸福的。仅用十多部作品,金庸就为全世界的华人读者创制出一个自成体系的虚幻世界——江湖。在江湖里,有刀光剑影,也有爱恨情仇,有国家兴亡,也有儿女私情。这个世界从未存在,却能直指人心。
但是对于武侠文学写作者来说,停留在金庸时代却犹如一个梦魇,无论有怎样的写作天赋和努力,都会被笼罩在金庸的阴影里无从脱身。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孔庆东还记得自己在上世纪80年代刚刚接触到金庸武侠小说时的景象,“读完后,感觉很绝望,武侠小说写到这种境界还怎样去超越?”这显然不仅仅是一个人的追问,对所有武侠文学创作者来说,他们所面临着共同的问题。
金庸在1972年写完《鹿鼎记》之后,从此封笔。多年后,金庸武侠作品中的人物,早已超出了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华语文学殿堂中不朽的经典。但他所代表的港台新武侠高峰,也正是从其停笔的那一刻,悄然成为过往。尽管其后来者也有如古龙这样另辟蹊径、巍然成家的人物,但无论怎样,武侠文学写作的衰落却是不争的事实。
“后金庸时代”的空档一直持续了30多年,尽管无人能够超越金庸所树立的高峰,但武侠文学的创作却没有就此停滞。
30年后的“新武侠”
不同的作者心目中有不同的武侠江湖,可江湖在哪里?它到底什么样?众说纷纭。但是无论怎样,以往的作品在构建这个江湖时,总不会脱离“复仇——行侠——艳遇——奇遇——情变”这个套路,在许多资深的武侠读者心目中,武侠小说的情节可以千变万化,但是这个套路却难有推陈出新。而这也是武侠作品失去许多新生代读者的缘由。
这个套路被苏州大学教授汤哲生称之为“武侠味”,“这是个矛盾,遵循它,故事难免有老套的感觉,一旦离开这个模式,武侠小说又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味道。”汤哲生说。
新武侠的作者们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他们的作品中,这种“武侠味”更多地被一些现代性的元素所替代,甚至在有些作品当中,它被颠覆性地修改。
这批写作者大多是中国大陆“文革”后出生的一代新人,他们所依附的写作平台与前辈完全不同,网络时代的写作让他们的作品带有更多与读者互动的色彩,所秉持的创作理念也有了很大变化,“如果说金庸所面临的是后殖民时代对民族压迫和人性禁锢的反抗,其作品的支柱是哲学主义、现实主义、民族主义的话,那么这些作者们面对的全球化时代对和平和发展世界的求索,其作品的精神则在于科学主义、理想主义以及和平主义。”西南师范大学教授韩云波说。
在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孔庆东看来,这批“站在前人肩膀上”的新武侠作者,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机遇。他们不但有自由的写作空间,也能找到合适的发表平台,这对于上世纪80年代那些致力于武侠创作的大陆作者是不可想象的。“当年武侠文学的地位与其他文体之间的差别是非常明显的,直到严家炎先生为武侠‘正名’之后,才有人将它作为一门学问来研究。”孔庆东说。而现在,武侠文学甚至被选编到高中教材当中。
在金庸时期港台新武侠的高峰期,长期从事武侠创作的作者不过400多人,而现在,大陆新武侠的作者群已经超过了1000人。他们的作品不但在网络中广为流传,也逐渐发表在一些专业的武侠文学杂志,进而结集出版,这些都是武侠文学复苏甚至开始复兴的前兆。
突破血仇的现代江湖
在这批大陆新武侠作品中,凤歌的《昆仑》被韩云波誉为大陆新武侠的扛鼎之作。小说里,凤歌描写了一个汉蒙混血儿梁萧,在宋末元初的历史背景下,如何成为顶级的数学家,并运用科技知识帮助元军攻破襄阳城,最后又因反对元军的滥杀,出走西域,游历亚非欧的故事。
尽管故事情节还存在个人的血仇、奇遇以及情变的模式,但都融入了现代性的观念。在帮助元军进攻宋军的过程中,梁萧看到两国百姓的无谓伤亡,让他产生了反战的念头;在用“巨炮对强弩”的攻城战当中,梁萧认识到科技不但可以赢得战争的胜利,也同时带来了大量的死伤,从而对科技的副作用有了更多反思;在处理情感矛盾时,小说也摆脱过往一夫双妻的套路,使两个女主角各自有自己事业,成为更具现代意识的独立女性。种种新观念都让现代的读者既感到新鲜,又不陌生。“小说可以从传统中吸取营养,但一定要符合现代人的审美趣味。”凤歌这样解释自己小说中的人物创作。
而到了女作者步非烟的小说《修罗道》,主人公们更是没有什么国恨家仇,故事讲述了十二位以唐传奇人物为名号的顶尖杀手齐聚修罗镇,按照主人的命令互相杀戮。而争斗的目的竟是为了获得自由。属于“80后”的步非烟,显然更加在意的是人物个性的张扬,“如果以前的侠客要对抗的是外族的侵略和社会的不公,我要描写的侠客则是对抗自己心中的极限,逍遥天地间。”步非烟说。
如果说,这样的江湖还留有一些血腥气息的话,那么在小非的《游侠秀秀》以及何员外的《何乐不为》中,原本充满杀戮的江湖,简直成了充满无厘头和搞笑风格的游戏场。这样作品,到底是武侠还是披武侠外衣的幽默小品,只有读者自己去判断了。
网络时代:速成也速朽?
多样的题材,多变的风格,大量的作品,既让韩云波看到了武侠小说由衰转盛的希望,也让他感到繁荣外表下的隐忧:受网络游戏影响的“设定性”、作者成名太早而沉溺于自我的良好感觉,以及商业操作导致的浮躁情绪,都是新武侠继续前行的阻力。看似兴旺的新武侠写作可能只是昙花一现?
而真正能够与金庸等人的武侠小说比肩的作品,却迟迟未能出现。“作为通俗文学的重要分支,武侠作品也需要一些常销书,而不仅只满足于畅销书的层次。”汤哲生评价说。
作为通俗文学研究者,汤哲生对比了新武侠小说的作者群与金庸等人的差距:虽然在情节安排上,新武侠作品做了很多突破,但在人情把握和人性刻画上,却还相距甚远。这既有人生历练的原因,也有对文化理解深度的关系。
《昆仑》的作者凤歌对此也深有体会,作为出生在上世纪70年代后期的人,他最初的“武侠普及”是通过电视剧完成,而后断断续续接触到一些武侠作品,真正完整系统的武侠基础,则是在大学期间通过阅读金庸小说奠定的。
看完金庸小说之后,“觉得一下子找不到更好作品可以看。”凤歌说,但是出于对武侠的痴迷,他上网搜寻后发现,除了金庸、古龙、梁羽生等人,从事武侠写作的竟然大有人在,可作品却不如人意,进而他产生了自己写武侠的念头。历经五年,才完成了新武侠小说《昆仑》。
有了亲身创作经历,凤歌才更深地体会到,金庸是将他所经历的时代动荡、家庭不幸、婚姻波折以及事业的磨难,都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才成就了其作品的磅礴大气,“这些经历都是时代赋予的机遇,并非人人能够获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