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士行
胡同之于北京人犹如珊瑚礁之于海洋水族。有胡同才有北京人的生存环境,才有北京的文化。尽管最近否定北京胡同的呼声甚高,我还是要这么说。
在农业文明的国度里,城市民居以胡同的样式出现北京并非独家,洛阳、西安、苏州这样的古城都有类似的作品,只是规模没有这么大。日本的奈良和京都也有胡同,只不过没有院墙,都是临街的暴露建筑,地面上铺的是石板,冲洗得非常干净。
北京的胡同大都是庚子事变之后新形成的,八国联军把北京变成了一片瓦砾,所以北京的墙大多是就地取材碎砖头垒成,也只有北京的瓦匠有本事把这些东西变成建筑。北京的豪宅当然不是这样,一律青砖,打磨得非常细致。现在要保留的正是这样的建筑,但是这样的建筑未免千篇一律,太四平八稳,只有那些充满违章意识五花八门的民居才更见北京人的风骨———对付。就像葫芦里的宫模子和民间范制的安宿、三河刘模子,一个刻板精致,一个粗糙生动。光有刻板精致不能完全代表北京,还要有粗糙生动才行。没有豆汁麻豆腐的北京小吃不叫北京小吃,同样,没有碎砖头的北京胡同也不叫北京胡同。
北京的胡同在六十年代初是非常整洁的,这要归功于对流动人口的严格控制。“文革”时期大字报得以流行也亏了有胡同,如果都是高楼,贴上去容易,看的时候就不太方便。
一九六六年夏天开始的抄家给胡同增加了一条亮丽的风景线,幽静的四合院里房主被轰走,住进破房子里,街道积极分子和一些单位搬进来,胡同更乱了。
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初的上山下乡、五七干校吸收了不少胡同居民,胡同表面上冷清了许多,可革命热情在地地下燃烧,胡同里搭起砖窑,烧出的砖不用在地上全使到地下,砌起新的胡同,说是能防空。
七十年代中后期,瓶装液化石油气的推广、地震以及知青返城引起了规模空前的私搭乱建,胡同得了肠梗阻。
八十年代的全民经商和流动人口大量增加,把胡同变成了难民营。
九十年代胡同被一条条拆掉,不管你说它好也罢,不好也罢,它作为一种浪费土地面积,不适合泊车的民居样式已经退出历史舞台。胡同居民用距离换来了宽敞。
当胡同居民漫步在通县或者五环以外的时候,那些拥挤而充满活力的胡同已成了昨日的童话。
我曾经在胡同里住过三十年,一九八三年搬出胡同。它给了我很多欢乐也给了我很多烦恼,我不知道怎么评价它的命运,现代文明就是这样不断地把人推向两难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