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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灰霾统治的城市,来到潭江之水冲积而成的平原,面对宁静的村庄,我就像一个刚刚越狱的囚犯,心中充满感激。开平的田野似曾相识,空气里漂浮着一股久违的味道。
当那些高大坚固的怪物从村落间升起的时候,时间和空间模糊了界限,我进入了一个没有巫师和火龙的魔幻王国。是谁把中世纪的城堡搬到了岭南乡野?并为它们添加了多立克列柱和哥特尖卷拱,还将巴洛克时期的绚丽桂冠戴在它们头上,再配以精巧的科林斯毛莨叶和柔美的爱奥尼克卷涡?在它们身上还能看到中式传统的灰塑和飞檐。这些建筑野心勃勃,极尽华贵之能事,恨不得将古希腊到文艺复兴时期以及古老中国的所有修饰都穿戴一身,虽饱经沧桑,却依旧富丽堂皇。
1800座雕楼一首交响乐
碉楼,开平的每一个村庄几乎都有这种强壮的看守,它们千姿百态,亦中亦西。在来开平之前,你很难将“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的五邑农村与古希腊神庙或罗马教堂联系在一起。大哲人谢林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么,分布在325国道两侧的1800多座碉楼是一首什么样的乐曲?一部中西乐器合奏的田园交响乐。游走在开平的阡陌中,你可以去听,去看,去感受那些散落乡间的音符。r
蚬冈镇南兴里的斜楼。吴峻松摄
绕过村口的榕树,抵达碉楼之前,一条大黄狗目露凶光,发出低沉的呻吟。谁是闯入者——对于这片开垦了数百年的古老土地?我,还是碉楼?
试着想象:一幅中国水墨画中出现了一座欧洲古堡和一个带着相机的游客。
这为碉楼提供了一种后现代的注脚,到开平“看楼”是一趟“另类”的旅行。
开平,北扼鹤山之冲,西接恩平之咽,东南有新会为藩篱,西南以台山为屏障。鸦片战争之后,成千上万的开平人远渡重洋赴北美打工,五邑之地成了著名侨乡。华侨挣钱回家买地建房娶妻生子,然而“时局分更,匪风大炽”,在土匪的眼里,华侨便是“肥肉”。于是,“富家用铁枝、石子、士敏土(水泥)建三四层楼以自卫;其艰于资者,集合多家而成一楼。”(民国《开平县志》)当美国人准备建造帝国大厦的时候,在那里打工的华工却带着血汗钱返回家乡,让防匪防洪的欧洲古堡在南粤大地上复兴。1921至1926年6年间,开平诞生了608座碉楼。
方氏灯楼。资料图片
白天张扬夜晚保守
碉楼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混凝土外墙厚实坚固,大门是沉重的钢板,窗户小并装有铁栅,俨然一副防卫保守的姿态;然而,它上部的装饰却又融会中西,精巧细致,有的甚至不畏繁琐、画蛇添足,张扬外向的性格显露无遗。
夜晚来临,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觑觎,愤怒的猎枪挂在墙上,这些开过洋荤的楼主们一方面想保卫自己的财产和女人,一方面又忍不住在白天向乡亲们炫耀财富。开平碉楼,华丽的西方盛装下面,是一个古老的东方情结,它是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留在大地上的象征。
在自力村,在蚬冈镇,我离碉楼只有几米,我隔历史已近百年。比起对陈年往事的凭吊,我更喜欢仅将碉楼放在今天做一次审美的观照:仰望瑞石楼,碉楼之王的皇袍虽已褪色,但历经多年风雨侵蚀,更显深沉与庄重;方氏灯楼,这个戴着拜占庭头盔的哨兵,它出现在地平线上的时候,召唤起了对辽远海面的一次想象,灯楼俨然成了灯塔;最让人震撼的宝树楼,见到它,夜里必定梦见飞鸟,因为它们一振翅就可翱翔天空,从高处俯瞰这座东欧风格的杰作,而不必费尽周折让镜头避开被电线切割的天空和贴着瓷砖的民房。
在一个玻璃幕墙和马赛克征服了几乎所有城市的时代,碉楼,这些历史十字路口的坐标仍然倔强地矗立在田野之间,与伟大的时间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