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冲锋枪转到身后,用手拍拍身旁有红十字标记的挎包,示意她是医护人员。他闭了一下眼睛——明白。她猛地在他身边跪了下来,打开了挎包,取出绷带、剪刀等,以极其熟练的动作,剪开他胡乱缠绕的绷带和军裤,给他重新包扎伤口。她一面包扎,一面不时向他闪动着睫毛,柔和的目光传递着一种宽慰的信息。在他的心底有一种暖流在涌起,他几乎是安然舒心地合上了眼睛。他感到伤口的疼痛不再是那么剧烈了,他感到一双轻柔的手在触摸他受伤的腿,他感到她呼出的气息,他甚至于感到对方微微隆起的胸脯在颤动…… 她说话了,低声细语地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这低语声极象鸟鸣,极委婉动听的鸟鸣。她说了些什么呢?语气极其轻柔,也许就是在说:“你会好的,你将来还能种田,还会跳舞,会得到姑娘的爱情,一定会……” 即便不是这些,也是类似这些含义的语言。其实语言的含义,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感到她的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传递给他的体温使他的心颤栗。当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离去了,消失在浓雾中。不过,他凭感觉知道,她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真的,是在附近,他又听到她在说着话,向着其他什么人。这还用问吗?她是在给其他伤员包扎伤口。 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次感到一种强烈的困倦感袭来,他竟在这传来的酷似鸟鸣声的少女低语声中,安逸地进入梦乡。在梦中,他见到了他的小妹妹,这是他最喜欢的亲人。小妹妹在开满黄花的油菜地里,笑着向他跑来,笑得是那样开心,张开的嘴还露出掉了一颗门牙,留下的豁口。她张开双臂,跑着迎上去,准备象过去一样,把她高高举起来,她会“嘿嘿”笑个不停…… 眼睛感到轻微的疼痛,他醒了过来,睁开了眼。原来是阳光刺痛了他的眼,什么时候太阳升上来了?它的光芒透过雾射下来,竟是黄色的。这时候,雾也稀疏多了,似乎还在继续消散。他觉得有了点力气,用手撑着竟能欠起身来。他看到了周围比较大一些的天地,他看到了其他四名战友,看到了那个女护士还在忙碌着。看来已经是在包扎最后一个伤员了。她够累的了,能听到她的喘息声。 雾确在继续消散,又有了阳光,虽然它是那么昏暗,丛林中变得暖起来了。 “四个战友的生命保住了!”他想。他这时候还不知道,一班长早已死去了。 丛林依然是那么寂静,唯一的声响,是她的喘息声……“呯!”这是冲锋枪的一发点射。接着是一声痛楚的呻吟和一个人倒下去的声音。 他惊呆了,他看到,能动弹的伤员,都扭动了一下身子。他极力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看到的是,她倒下去了,手臂还动了一下,象是一只临终的鸟儿,最后搧动一下翅膀,再也不动了。他猛地挣扎着坐了起来,抓起手榴弹。两眼火辣辣的,象是在迸射着火焰。他看到在不远的丛林中钻出一个人来,一个冲锋枪手,自己人。他呆了,简直是悲痛欲绝。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就沉重地倒下去了。 冲锋坠手走近伤员,迎接他的是八只愤怒的眼睛,这是男子汉们的无声的愤怒到极限的谴责。他惶然不知所措。怎么了?为什么?我不过是打死了一个正要伤害你们的敌人…… 可是,当他仔细看看以后,他明白了。他误击了一个女人,一个护士,一个正在营救我们的伤员的人。他的心上象是陡然压上重荷,他承受不了的重荷。他脸色惨白,踉踉跄跄向死者走过去,看到她那永远再不会出现笑靥的脸庞和永远不再闪光的眸子,他僵住了。他痴呆呆地站着,自语地说:“我……我没看清,有……雾……雾,我竟……”一片死寂,大地,山岗,丛林,伤员……都默默无语。 担架队来了。伤员们都不愿意上担架,他们执拗地要求,先让这位女兵安息,她应该安息在她自己的国土上。边界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担架队员们不能拒绝这些战士的要求,把她抬到国境线上。在边界的外侧给她挖掘了安息之所。伤员中只有两条腿骨被打碎的战士,由别人架着,代表全体伤员,亲临墓地,与她告别。当新坟垒起以后,他突然抓过来担架队员手中的冲锋枪,对着天穹射出了整整一梭子子弹,向这个不知姓名的女下士致哀。 起风了,山林萧萧…… 雾几乎全散了。在彼国的纵深的炮兵阵地上,射过来一阵阵排炮。我方压制对方的炮火也腾空而起。天空交插飞过千百发炮弹,象是不停息地响着滚雷,大地在跳动。丛林中升腾起一片片火焰和烟尘,整棵整棵的树在空中飞舞。在炮火的烟尘中,在隆隆的炮声中,一小队担架队从容地向后方快步走着。在第一副担架上躺着的是牺牲了的一班长,他什么也听不到了。后面四副担架上的重伤员,这时候是完全清醒的,然而他们象是完全没有听到炮声,他们的脸是肃穆的,他们心中有一种人的、战士的庄严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