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写过那篇“苦雨南高江”之后,南高江畔的季雨,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起先,雨水还不过在河床里面陡涨,后来突出两岸,作无边无底的泛溢。孟拱河谷本来就狭隘,这一来,整个变成水的世界。从飞机上望下去:下面是水和树,树和水,浸在水中的树,和淌在树中的水。这种景象,如入鬼乡。我们在河谷里面,看到工兵队辛苦搭成的桥梁一座一座地被水冲去;水再涨起来,每夜帐篷要搬动两三次,很多小丘陵成了孤岛。公路变成一段段污泥了,飞机场要待晴天才可以着陆了,最后,除了几艘汽艇之外,整个交通系统都陷于崩溃了。
但是,缅北之战已经进入最紧张的阶段。驻印军主力沿着河谷奋战七个月,倘使不能到达铁道线,干脆就要全功尽弃,另一方面,密芝那的奇袭部队势成孤军,而且有被反歼灭的可能。所以:兴废存亡,系于此战。
那一向大家都很紧张:军长刚从后方视察回来,又立刻飞赴前线。孙廖两师部,也逐日在敌人炮火射程之内推进。C-47式的运输机冒恶劣气候昼夜飞行(补给全赖空中投掷),失事坠落已经发生多起。炮兵阵地里面,掩体和弹药掩蔽部都像污泥糊成的,幸而有不漏水的纸壳弹药筒,炮弹得而无恙。树枝上纵横挂着橡皮布,每个官兵穿着透湿的衣服,靴底上结成大块污泥,在丘陵的斜坡上一步一蹒跚。只有炮口音还是那么响亮,每一震动,把邻近树枝上的积水都抖下来,然后弹道波在潮湿的空气里直划长空而去--
公路上,好几部指挥车陷在深泥里,看样子已经被困多日,车上偶然还有一个士兵,他的一身湿透,头顶上便是帆布篷凹着的积水,但是他一点也不关心,只用冷漠而忧郁的目光看着辎重部队的同事们。那些官兵们,从钢盔,面孔上,以致全身服装都沾满着污泥,现在正牵着骡马在尺多深的泥浆里面挣扎,每个人的目光都是冷滞而肃瑟的。
再前面,便是芦苇和池沼,丛树与荒丘,步兵勇士们在这阴沉沉的天气作生和死的搏斗。左面的库芒山和右面的沙逊山,现在都笼在烟云里。烟云下面也遍处是新卅八师和新廿二师的战士,他们从雷多出发转战到这里,已经半年多。半年多的经验,使他们觉得冲锋陷阵,并没有在这泥泞而长满着丛莽的山坡上攀登着更可怕。多么愁闷而霉暗着人心的天候啊!我们代表着人类忍耐的最大限度,可是,这限度也快要被突破了。
只有高级将领的心头并不黯然。他们静心读着透明纸上的态势图。以态势论:敌人和我们南北对峙,南高江把彼此的阵地劈为两半。两岸地势太低湿,我们只留置了一部分兵力;主力已经向左右山地延伸。这种延伸完成,很能够将敌人一举包围;只是这些山地很陡峭,攀登迂回并不容易,以补给条件论:我们依赖空运;他们有铁道线,彼此的利害参半。以数量论:原来相差无几,作战七月,死伤相继,彼此的情形也不相出入;但是最近敌人得到大量的增援,第五十六师团的一部已经出现于战场,第二师团的第四联队和第五十三师团的主力也将于最近到达,很有推翻均势的可能。如果我们要保持攻击的威势,还应当投入新锐兵力。现在我们总算增加一团生力军;局势既然如此紧张,我们不能再错逸战机。要快!快!快!印缅区的雨季里,气温却仍旧燥热。这种潮湿而又燥热的空气令人心慌,高级将领们虽然乐观而自信,那种“要快,趁快!”的情绪却笼罩着整个司令部。
这是“燥急的六月”前的一般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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燥急的六月终于被打开了。右翼廖师长麾下于五月卅日突破马拉高敌主阵地,敌人在这一带盘桓近月,最后不得不狼狈南窜。这天以前,敌人以堂堂之阵和我们在河谷里持久抵抗,从此之后,他们就被驱进加迈公路曲折部的盲肠内,完全失去斗志。
左翼孙师长麾下在南高江以东占领三千二百英尺高的瓦兰山顶以后,全部兵力也兼程南进。西汤支队以一团不到的兵力在丛山之内奔突四日,五月廿七日,全支队游泳而达南高江西岸,占领加迈以南七英里的公路要点西汤,并且迅速向南北两端席卷,当日就控制公路长达四英里。他们这样突然出现,使敌人不得不惊惶失措:很多部队正在开饭而毫无警戒,一时空袭警报齐鸣,敌人居然把支队当作降落伞兵!到午后,支队更蹂躏到敌人的重炮阵地,卤获十五公分重炮四门。
局势既然急转直下,高级将领的乐观与自信更加充沛,士气也更为旺盛。孙师长几次来电:只要派一部分兵力来接守后防,他的部队不仅可以打通公路,并且可以南下孟拱。廖师部的幕僚会议,决定以强大的兵力侧敌行。军长也亲赴廖师部。驻印军的兵力,至此展开到最高度,各部队都没有控制什么预备队,就一线成凵字形,在遍地泥泞中向南运动。
大雨仍旧倾盆而下,部队行军速率是每六小时一英里。卅八师已经有弟兄三名失足掉在泥渊中,以致窒息身死。这一军两万人,在透明图上构成“有利的态势”。可是对我们每个兵员讲,我们这些“有利的态势”是纵横踯躅于山巅谷底,每个人泥浆到顶,一列列地人倒马倾。对高级将领讲,这是孟拱河谷的最后一战,不是大捷,便是惨败,这中间毫无圜转之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