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昆明下飞机,我便进入梦境中,早知道在美丽的地方会有梦,而且多半会是很浪漫的梦,可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个梦一直醒不来,直到现在。
颠簸的中甸之路,泥土被火辣辣的太阳晒的得异常地焦渴。渐渐一些稀疏的村落在尘土飞扬中若隐若现了,躲藏在大片大片草原后面,好象从来就是这么与世无争的样子。偶尔出现了一两棵树,也是淡淡地绿着,从不和无边的草争艳,在这儿草是主角,是大自然慷慨的恩赐。牛和马心满意足地摇晃着尾巴,它们的眼神或望着远方,或盯着脚下的草,安然享受着在别处的牛和马们永远无法享受得到的幸福和自在。
我忘记了旅途的疲惫,细细欣赏点缀在草原上的龙珠草,它们在绿油油的一片中,显得格外红,象天上落下一片朝霞,热闹而且绚丽,听说这种草有剧毒,碰也不能碰,但每到秋季,它就会变得份外惹人注目,也许是耐不住长久的寂寞了吧。这时候车停了,原来我已经来到迪庆的土地上。路旁的一个漂亮的旅店里,传来那首有名的藏歌“青藏高原”的旋律,悠远而动人,吸引着旅人们走进去。我也跟着走进旅店的玻璃大门,把沉重的背囊卸下。
“先生住房吗?我们这儿房价不贵,每天有热水!”耳边传来一个银玲般响脆的声音,从没听见过这样清澈的声音,不染一丝尘埃似的。我循声望去,看见的是一为短发的女孩,身穿藏裙,正跟几个和我一样的背包族说着,手里拿着一叠旅店的宣传单。
“可以啊,你陪我们就住!”那群人哄笑着,把女孩围在中间。她的脸涨得红红的,但并没有手足无措,显然是见惯了这种场合。“哈,做导游可以,陪住就不行啦!”她边说边脆脆地笑着,眼睛眯成弯月的形状,赭红色的嘴唇大大地张开,露出整齐的一排漂亮牙齿,那样子好象看见了几辈子也没碰见过的喜事,好久没见过这么舒心的笑容了。
不知不觉中,我和她的视线碰在一起。“先生住房吗?”她从那群人里走出来,带着极灿烂的笑容,月芽般的眼睛水盈盈地看过来。“你刚才说可以当导游?”我笑着问她,看着她盛满笑意的双眼,你无法不让脸上的笑释放出来。
“对,很便宜,准保带你到最好玩的地方,包你满意!”
“哦,原来是有偿服务啊!”那群背包族又围过来起哄。
“很便宜呀,不好不收钱!”穿藏裙的女孩很爽地做了个“不”的手势。
不一会背包族们开了房间上楼去了,我也办完了住房手续。女孩安静下来,默默地朝门外张望着,等待下一批背包的旅人,眼睛依然象一弯新月,含着不着粉饰的笑意。
“带我到最美的地方吧?”我的问话让正在出神的她吃了一惊。
“好啊!”她赠给我一个更灿烂的笑。
“我叫达瓦卓玛,叫我达瓦吧!”她边欢快地和我握手边说着,手上叮当响的镯子滑落下来,触在我的手上,凉凉的。
“是什么意思,你的名字?”我问。
“达瓦就是月亮,卓玛是藏语姑娘的意思。”
第二天一早,达瓦就在旅店门口等我了。在蓝天白云下面,达瓦带着她独有的最感染人的笑容,领着我上路。一路上她告诉我很多有关藏族的传说和习俗,说藏族的女孩是最坚强和能干的,往往在家里是经济支柱,因为藏族的男人们很懒,在家不干活还等着妻子的侍侯,甚至有的藏家姑娘嫁给了不同的丈夫(藏族还流传着一妻多夫制),还要照顾好几个家。“那藏族女孩真不容易啊,忙里忙外!”我惊讶地说。“对啊,所以如果你们汉族的男人娶了藏族女孩,可是享不尽的福呢!”达瓦爽朗地笑着说。
“汉族的男孩才没那么懒呢,我们懂得疼爱妻子,都不愿让妻子受累,这样才叫幸福嘛!”我不无自豪地回答着。
“哈,你知道我们藏族姑娘把汉人叫做啥吗?小白脸!因为汉族人说话都话中有话,从不直说,还尽挑好听的哄人,谁知道他是不是个骗子咧!”达瓦一本正经地说。
“不会吧?你一定是道听途说,没有根据,看看我,会是个骗子吗?”我反驳她。她忽然不说话了,脸庞在强烈的阳光下变得红艳艳的,却不知怎的从依然含笑的眼里透出一丝悲凉的神色。这种淡淡的忧郁象不和协的音符,在高旷明亮的海拔3000多米大草原上弹奏起来,更有了一种凄绝的美。
“我给你照一张吧!”在纳泊海边,达瓦的围巾随风飘动,红色的藏裙配着深蓝的湖水,色彩非常动人。她一甩短而有些凌乱的黑发,一言不发地给我做起了“模特”,展开她毫不掩饰的笑容。“太美了!”我边按快门边感叹着。忘却了悲伤的达娃快乐地带我骑马,教我怎么样辩别马的好坏,后来还不知从哪儿抱来一只小羊羔,搂在怀里使劲地亲,我说小羊都快成你的孩子了,她笑着说在我们藏区人和牲畜的感情就象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深。从她平静真切的眸子里,我看到最自然的善良和母爱,在她的身体源源不断地流淌着。整个黄昏我们就坐在草原上,看山坡上的牧童唱着歌把羊群赶回家。很快月亮出来了,弯弯的,光彩华丽,衬托在满天亮晶晶的星海里。“在城市里从没有这么亮的月色和这么近的星星!”我摇着头不住地赞叹。“月亮边最亮那颗叫什么星知道吗?”达瓦微笑着望着月亮问。“你考不着我,叫金星嘛。”我回答。“对,它总发红光,每天都在月亮附近,有时很远,有时很近,是月亮最好的情人呐!”达瓦自顾自地说着,好象陷入一个美好的回忆中。我不忍心打断她,就静静地坐在她旁边,欣赏这草原无边的幕色,一直到天完全漆黑下来,我们才离开。
无可否认,达瓦这个大导游我算是请对了,而且服务质量一流。在东奔西跑的长途车上,她好象从来就没累过,不停地给我说藏区的风情小吃以及传说,过会儿又教我唱藏歌,一句一句地教,她的嗓子极好,唱起歌来总会引起满车人的鼓掌,然后就硬把我拉出来唱,吹嘘说我也唱得很好,弄得下不了台的我只好硬着头皮唱起了广东的流行曲,和她那嘹亮清脆的歌声比起来真是惨不忍睹。好几次我累得快睡着了,她就是不让我睡,说她有几个更好听的故事没说。“小姐你不累的吗?”有一次我忍无可忍地说,谁知她一听就几乎暴跳如雷,说不准叫她小姐,因为在当地那是三陪的代名词。
在一路的欢声笑语里,达瓦带着我乘着小舟穿过清澈见底的碧塔海,在噶丹松赞林寺的百级石阶上留下虔诚的足印,在藏胞的小院门前接过盛情的哈达,品尝美味的酥油茶和青稞酒,登上海拔4500多米的梅里雪山与云共舞,在宽畅的甘海子牧场上欣赏日出的辉煌。
一个雾蒙蒙的雨天,我们来到神奇的白水台,一池池轻盈柔美的水在朦胧的雾中铺展开,飘然在钙化的半圆形淡蓝色池子中悠悠地滑动着,恬静得象穿着薄纱裙的睡美人。我们钻到水边的灌木林里,达瓦说这儿的水有灵气,洒在身上会带来福气,接着就往我身上泼水。我当然也不放过她,干脆和她打起“水战”来,结果弄得两个人都湿漉漉的。离开前,我穿着藏族小伙子的服装和达瓦合了影,照相的人以为我们是恋人,还走到我耳边用不咸不淡的普通话说:“你的妻子很不错呀。”我笑着看达瓦,她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装作不在意地往别处看着。同行十天,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这种害羞的神情,就象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事实上,达娃就是那么纯真的,她从来不掩饰什么,也从不会装模作样。“陪我到丽江好吗?”从白水台下来的时候,我试着问她,因为有她,我的旅途阳光明媚,即使在这变幻无常的高原深秋。“不,我要回去了。”没想到她很决然地说。
“为什么?是怕我付不起导游费吗?”我有些赌气地说。
“我还要等人呢!我怕我离开久了,万一他回来,会找不着我的。”达瓦的眼里掠过一丝忧虑,这样的眼神,在纳泊海曾令我印象极深。
“在藏区里传统上是不提倡和汉族人通婚的,可我,偏嫁给了一个汉族人,他呀,还是一个老白脸呢。”达瓦脸上露出一个很甜的微笑。
“老白脸?他很老了吗?”我看着她闪动的眼睛问。
“对,比我大12岁,我今年都23了。”
“你还比我小呢!”
“我们藏族女孩,16岁嫁人已经算晚了,我有好多姐妹,孩子都快比她们高啦!”达瓦笑出一串银铃一样的声音来。
“那,你有孩子吗?”我轻声问。
“有啊,我的小卓玛3岁了,可她还不会叫爸爸。”达瓦沉默了,脸上刹那失去了一贯的笑容。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有人说他走了,说是在青藏公路遇上了塌方,掉下了几百里的山堐,连人都没找到……可我不信他死了,我信神,我每天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神会把他送回来的。”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但我能感觉到达瓦的悲伤。
“你说他不会是不要我和小卓玛了吧?”忽然她转过头来,很认真的看着我。要我怎么回答她呢!无论是什么答案,都只能带给她痛苦。
“不会的!他一定也在某一个地方想着你!”我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
在回旅店的车上,我们第一次默默无语。她沉浸在她那悲伤或快乐的回忆中,我不忍心打扰她。有几次我真想拥抱她,让她感受一些温暖,她还那么年轻,却已承受了那么沉重的生活,象她那么爱笑的人,真不应该是这样过的呀!
离别的日子到了,我最后一次在旅店门前见到达瓦。她穿了一套深红色的藏袍,配着蓝白相间的围裙,煞是耀眼。我们在公路旁一片长满了龙珠草的草原上坐着,温暖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那一刻我几乎不想知道时间的匆忙。
“人们把这儿叫做香格里拉,这么美的名字,是藏语吗?”我望着草原那方隐隐约约的村庄问她。
“不,这是外文,听说是一个美国人来到这里,赞叹这里的美景和牧民们诗情画意自由自在的生活,就起了这个美丽的名字,称这里是上帝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一片净土。”达娃用她那溢满笑意的月芽般的眼睛看着我说:“其实在人们眼里,这个词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地方,而且是一个理想中最完美的世界,书上说每一个人的眼里和心里,都有一个香格里拉呢!”。
“看来你还看过不少书啊!”我笑了。
“不多,就一两本,我连小学也没念完呢,好多字都是他教我认的!”达瓦天真地咯咯笑着。
“你不是说汉族人不可靠专骗人吗,为什么偏又爱上了你的老白脸呢?”这是我一直想问的问题,只是一直没好意思问。
“嗨!我们的康巴汉子看不上我嘛!都说藏汉通婚生下的孩子特别聪明,也没啥不好啦!”达瓦看着我调皮地眨眨眼睛。
从背包里,我拿出500块钱递给她。“不要这么多,一天就20块!”她急得脸都红了。
“给小卓玛买好吃的!这你一定要!不然你怎么生活,怎么等你的老白脸回来?”我装做不由份说的样子,硬把钱塞进了她的小布包里。
“那真谢谢你!我要给小卓玛买好多好吃的!”她的笑容比照在她脸上的阳光还要灿烂。“等你一家团聚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我会再来看望你们,顺便看看你的小卓玛和老白脸啊!你的小卓玛,长大了一定比你还漂亮呢!”说着,我把写了我的电话号码的小纸片给了她。看着她一脸庄重地把纸片塞进衣服口袋里收好,我的心开始难过起来。我将要回去的地方,离这里是多么遥远啊!这一别,很可能就是永远不会相见!
车来了,我真的要踏上归途。达瓦送我上车,看我坐下。突然她好象想起什么,摘下手腕上的一串红玛瑙,搁在我的手心里。“玛瑙是吉祥的,祝你一切吉祥如意!”。
她的眼里闪动着最真诚的光。
车子启动的时候,一时尘土飞扬。我看不清达瓦的脸,但知道她仍站在车窗外,只是身影越来越远了。她的笑象一阵清新的风,轻扑在我的脸上,有了这么愉悦的记忆,归去的旅途将不再寂寞
“扎西德勒!”,我听见从车后隐约传来的达娃清脆的声音,我知道,那是藏语吉祥如意的意思……
当车子还在迪庆的土地上,我和一片又一片的草原一一话别。我发现在每片草原的尽头,总有一个或大或小的村庄,掩映在暗红色的灌木林中,如同世外桃原一般,恬静而安宁。袅袅的炊烟从那些被晚霞映照着的房子上升起来,和天边大朵的白云连成一片。辛劳了一天的牛和马跟随着它们的主人,甩着它们的尾巴,缓缓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三三两两的牧童在小河边嬉戏着,虽隔得远,但我的耳朵能清晰听见他们的笑闹声,和牛马的叫声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着。
我想,这就是达瓦心目中的香格里拉吧?从此我的梦总萦绕在这里,萦绕在这片上天赐予人类的美丽土地上。不知达瓦现在怎么样呢?我仿佛看见她美丽的身影,坐在迎风飘扬的经幡旗下,怀里有她可爱的小卓玛。她在静静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吗?月芽般动人的眼睛里,闪烁着期盼的泪光……但愿那宽阔的草原能听见我的祝福吧,祝福达瓦欢乐的笑声,会每天回荡在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