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
那一天,很早就到了西湖边。有雾的天,西湖很静很美。六岁的时候来杭州,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在照片上做出兴高采烈的模样,恨不得一头栽进湖里去。十三岁时来,回去写了好多的字,优美的形容词堆砌。当它们都变成铅字的时候,我以为这就是我的梦了。可是这一次,我找不到词来形容她。只是想,能让我变成宋时的一尾鱼,再为她的静谧心痛一次。
湖边石椅上坐着一对老夫妇,白发苍苍的模样,却有莫名的亲切。他们看到我就笑,大声招呼我,“こんにちは,こんにちは”。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以日语作答,“こんにちは,初めましで ”。
可他们还在笑,不住的重复,“こんにちは,こんにちは”。
才明白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中国夫妻,连忙换了中国话。他们竟很热情地将并不宽敞的石椅腾出一半来让我坐,愉快地和我攀谈起来。
知道了老人年轻时在上海,日本宪兵要查“良民证”,于是学会了这句讨好的招呼“こんにちは”。可当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日本人说出这句友善的话时,那只黑漆漆的军靴毫不留情地当胸踹过来,一口鲜血当场就喷了出来。
倔强的老人在以后,哪怕是日子更为森严的以后,再也没有向宪兵们低下过他的头。甚至在枪杆不断落到他脊背上的时候,他也在后悔那一次自己谄媚的问候。
而在去杭州的路上,我的包里,放着一本叫做《两个意达》的童话书。这本借了安徒生《小意达的花》之名,后来又得了国际安徒生奖的书,是第一本叫我看了喘不过气来的童话。那把寻找着自己小主人的老椅子在松谷美代子的童话里嘎吱嘎吱地喘着气,寂寞地在林子里走来走去。而当它终于得知自己的小主人已在那次原子弹爆炸中永远地离开了它时,它那年老失修的身体承受不了这个真相,哗啦啦的散了架子。
我没有问老人为何在多年以后的今天,会向酷似日本女孩的我热情地招呼,也不想再探究那些仇恨和屈辱是否真的已随时间而远逝。我只是清楚地记得,那些照片上被原子弹的热浪伤害过的人们,他们的脸皮被整张的揭翻下来,啤酒瓶被化成面包的形状,融化那一刹那的影子被烙在墙上,或是透过塌塌米,印在了地上。有些人高喊着口渴死去,有些人在多年后因白血病并发症而死去,更多的人,在刹那间灰飞烟灭,不留一缕青丝。
我也记得,在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时,那翻天覆地想呕的感觉,那对一个孩子全部美好幻想摧灭的一种残酷,那“300000死难同胞”黑色大字的触目惊心,那曾是一个男人的健硕的大腿骨在阳光下泛着的寒冷青光,那在纪念馆门口盛开于田埂上的金黄色野花,那样峥嵘挑哒,是因为得到太多善良的人的营养的缘故吗?
日本与中国实在是两个有着太多恩怨纠缠的民族。一个这样热衷于汲取外来文化并向它折服的民族,日本,为什么会忍心向给予它的民族,中国,投以这样残酷的“回报”,这个问题让从小就懒得动脑筋的女孩想得很辛苦。可是,她却总是会不期然地遭遇善良和谅解。
我不是要孩子们都忘记了那段历史,我只是想要希望平安长大的人都能够平和地长大,好吗?
我不是要孩子们都豁达一如那位老人,我只是想要他们的字典里永远都没有“仇恨”两个字,好吗?
再也不要有《两个意达》这样惊心动魄的童话,好吗?
全世界再也不要有这样妖艳挑哒的花朵,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