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该写第五天了吗?在我离开济洲后的一年零两个月之后?而我还记得什么?似乎所有的细节都已经被遗忘了。就像俗语说的时间能治愈所有的创伤一样,时间好像也淡化了所有的感动?当所有曾经感动过我的温暖的细节都随风而逝,我的游记还能剩下什么?我还能写些什么?按照安猪的逻辑,细节被过滤后,应该剩下思想才是。而那正应该是一篇游记的精髓。可惜,我不是华南理工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安猪,我既没有他聪明也没有他年轻,更没有他那深刻的思想。所以,当我淡忘了一年零两个月以前的细节后,就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样续完这篇游记。
这一中断下来,就是十个多月。这十个多月来,我做了两件与济洲岛相关的事情:一个是终于在2004年五月初的某日,把我为那个美丽的别墅酒店拍的照片寄到了韩国那个可爱的老板娘和伙计那里,了却了一桩心愿。另一个就是又过了一段时间以后,给他们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们收到了照片没有,又打听了一下那个酒店夏天的房价。除此而外,那个在我离开的时候曾经给了我依依惜别的浓情的济洲岛,就渐渐地成了一个空泛的影子。直至今日,当我终于能够重新续这篇游记的时候,那所有感动过我的瞬间都归于平淡,而我既不能够也不想要逼迫自己唤起过去某一时刻的情绪。只不过这篇游记依然要写下去,带着一种使命感,出于对那个我走过的地方中第一个想要留下来的地方的怀念。
沿着我走过的岁月河流逆水而行至抵达韩国的第五天,应该是2003年12月29日了。早上起来,又是在听了酒店伙计的一番详细讲解后,走路到了济洲国际机场,乘坐机场大巴从济洲到了西归浦,在Lotte Hotel下的车,一下车就被西归浦的美丽深深吸引了。西归浦的整洁与优雅,是作为一个观光避暑胜地而由勤勉的韩国人精心刻画雕琢出的;西归浦的娴静与从容,是因为地处亚热带小岛海滨而由宜人的气候常年滋润酝酿成的。原来一个城市也可以和一个人一样,是可以具备如此独特而夺人的气质的。
刚走出酒店,一辆出租车就停在我身边,一个圆脸的叔叔微笑着招呼我坐他的车,我摆摆手说不坐、太贵,那个叔叔就说给你便宜些,不计程、所有景点随你走,再把你送回济洲市,一共三万元。我迅速地心算出折合人民币二百一十元,就痛痛快快地上了车。于是后来的大半天时间里,那个圆脸的叔叔就做了我的司机兼导游兼摄影师兼说说笑笑的旅伴。他给我的感觉就象是我走在爸爸的老家东沟或姑姑的村庄大成里时随便碰上的一个同乡大叔。尽管他和我曾经乘坐过的千千万万出租车的任何一个司机一样,从我付钱下车的瞬间起就会是我永远的陌路人。可是细想想无论你的旅途多么辉煌,又有谁能真正成为日后与你的生活长久相连的人呢?无论是让你念念不忘的还是没有任何印象的,无论是与你相伴一程的还是邂逅随即分手的。所不同的只是,一些人和一些地方会让你在想起的时候觉得亲切而温暖。
至于那一天的行程,我只好借助于影集了。一年多了,实在是想不起多少细节了。我摆放照片的顺序是按照激光冲洗的编码来的,所以翻看一帧帧照片就当是故地重游了。最先去的地方是正方瀑布,那是一道从山崖上直接落入海水中的瀑布。水落下来形成一个碧绿的深潭,相信你看了也会和我一样想起朱自清的《绿》。向来不爱与景点媲美照相的我因为那个司机叔叔的热心相劝而留下了几张傻笑的模样。照片上却总有一个穿粉红外套的小女孩闯入镜头,甚至于没有我的单纯拍景的照片上也有她。想必当时我一定是很无奈的,因为要想拍一个满意的角度就必须把她拍进来,而我是向来不喜欢完美的风景被人闯入而破坏了自然的和谐的,所以我自己都几乎不照相。如今却觉得那粉红色的活蹦乱跳的身影是白色瀑布、碧绿深潭、褐色岩浆岩背景的一个生动的点缀。
接下来去的地方是黑色的岩浆岩壁,按照韩国语的拼音,那个地方叫做Ju Sang Jeong Li,中文是什么意思不得而知。济洲岛原本是火山爆发后的岩浆岩累积而成的岛屿,岛中心的汉拿山就是一座火山,遍布岛屿的大大小小石老人像以及各种石地砖石垒墙都是采用天然的黑色岩浆岩作为原材料的。小岛的海岸线四周遍布着这种黑色的岩浆岩,而在西归浦的那一段,岩浆岩则形成了一处天然的雕塑石壁。巨大的石英晶体簇状岩石高低错落地装点在水边,有些高高在上的部位已经覆盖了绿色的植被,有些亲近海水的部位仍然保留着原始的模样。自然的神奇与伟岸,是人类永远永远不能逾越的。
之后的景点叫做天帝渊瀑布。12月底的济洲仍然是绿意葱茏,所以照片上碧绿的一潭水四周是黄绿相间的草木以及一道道白色丝带一样的瀑布群。瀑布一共是三层,顺着山势错落而下,到落差最大的最后一层跌入一汪明澈的绿潭。后来我第二次去那个地方,才看出原来正是同样的一道水流一直到入海口处形成了我之前见过的正方瀑布。天帝渊瀑布远不及诺日朗气势磅礴,却自有一副世外桃源般的清静宜人,与黄河的壶口瀑布也是截然不同的风格。这才意识到,风景与风景,原本就没有可比性,即使她们拥有一个名字叫瀑布。
后来又去看了另外一道瀑布,名字叫天地渊,与天帝渊在韩国语中是一字之别,在中文里则是异字同音。出来的时候,我买了两网兜桔子,两千韩币,一兜大约三到四斤吧,折合人民币一块五到两块钱一斤,不过称,那是我从小到大吃到的最好吃最新鲜的刚从树上摘的桔子。后来发现身上带的胶卷不够用了,就在一个小摊位前买了一个,与在汉拿山顶上买的矿泉水一样,胶卷的价格也和汉城的超市相差无几。
再后来司机叔叔告诉我周围知名的景点都看完了,要送我回济洲,我却无论如何觉得不应该就这样离开,于是就付了约定的三万元把司机叔叔打发走了。其实从西归浦到济洲机场的三十多公里路才是我省钱的关键,那一段打表跑出租车至少要三万多。市内的各处景点一路跑下来还不到三万块,可是我宁愿多付点钱也希望能言而有信,更宁愿多付点钱也在这宜人的海滨多滞留一段时间。
从高速公路口下了出租车,又乘坐公交车到了海滨。顺着滨海的公路一个人慢慢悠悠到了水边,渐渐地融入黄昏的芦荡中。那一天多云,日落的西归浦没有期待中的红霞满天,无边无际的芦荡在暮色中显得有点苍凉,金黄的夕阳洒在旷廖的海面却是我无论在大连还是在济洲都永远看不够的美景。那一刻,在离我的家乡非常之遥远的西归浦,我丝毫不曾觉得那里是他乡。不知不觉重新来到了Ju Sang Jeong Li,又对着长堤拍了若干张照片,一转身看到横沉在空中的汉拿山不知何时露出了白皑皑的雪峰顶,与在济洲岛北部的济洲市看到的是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景色,兴奋地举起相机趁着天黑前抓拍了几张照片。
暮色日渐深重,我沿着滨海路走回Lotte Hotel的方向。济洲岛的路标清楚而明了,不必担心会迷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品尝着甘甜的橘子,我不愿意相信自己今晚就要飞回汉城。这里分明是我的故乡,我理应来自这里,我理应属于这里。这样匆匆的来去,只因为这里是我的故土。如果这里不是我的故乡,这里的山水这里的人们何以对我如此亲切,何以与我说着一样的语言、唱着一样的歌曲、听着一样的音乐,秉持着一样的亲善与友好?机场偶遇的导游大姐,热心温情的老板娘,质朴憨厚的酒店伙计,勤勉敬业的山顶小卖店主,以及在汉拿山狭路相逢热心相助的真诚而善良的女孩,甚至是路边卖桔子的大娘大婶,还有絮絮叨叨的圆脸出租车司机,都仿佛是随便走在乡居小镇上遇到的乡邻们。可是正因为这里是我的故乡,所以才注定了要离开。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不离开故乡,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生活在故乡,是吧?故乡是让心变得柔软温和的地方,而为了功名而忙碌的你,真正的所属是那让你的心也如斯坚硬而冰冷的钢筋水泥丛。
正散漫地沿着覆盖着亚热带植被的滨海路往前走,忽然听到有人好像和我打招呼:姑娘 — !姑娘— !我四下顾盼,路上除了我没有其他行人,一辆出租车停在我身后:上来吧!不要钱,快上来吧!仔细一看,嗬嗬,原来是刚才拉过我的那个圆脸叔叔。真巧!也不知怎么他从西归浦到济洲又到西归浦溜了一大圈,三个小时后竟然又碰见我,西归浦太小也太可爱了!于是美滋滋地坐了一段顺风车。本来走了三个小时的我已是精疲力竭,车上几分钟车下要走半个多小时呢,那个叔叔简直是给我雪中送炭。回到家乡的我真是幸运啊,一路上净碰到帮我救我的好人!
到了Lotte Hotel, 前院后院都转了一圈,就在空港巴士的停车站牌下徘徊。来了一辆出租车,司机和我打招呼说,去济洲机场,四千块钱!我听了好生纳闷,怎么可能和巴士一样价钱呢?司机见我不相信的样子,就解释说他是往济洲去的返程车,空车回去不如便宜点拉一个人赚回油钱。嗬嗬,原来如此。那一天仿佛所有的运气都被我赶上了,遂高高兴兴地上了车。
临离开济洲机场的时候,我用公用电话给别墅酒店的老板娘和伙计打了一个告别的电话,又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了头一天在汉拿山帮助过我的女孩和她全家,也祝福了所有在济洲岛的我的父老乡亲们。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里,没有一个地方曾经给过我如此温暖而美好的记忆。这是第一次有这么一个地方,在从我踏上这个小小岛屿的瞬间一直到我离开的时刻,整整的三天来,所有所有我碰到的人都是那么那么亲切而友好,内心充满了对别人的不求回报的善意与关怀。
穿越登机通道坐上我的航班的时刻,我心里充满了依依惜别的浓情,却没有像离开泸沽湖时那般惆怅而难过。我平静而坚定地确信自己终究会再来,因为这里就是我的故乡。吾心安处即故乡,给了我如此自然而然的拥有感和归属感的济洲岛,我没有理由不确信她就是我的故乡。
2003年12月29日夜里,我安全地飞离济洲岛我的故乡,于深夜抵达了汉城,又投宿到了若干天前新星帮我订的那家酒店。
海女
2005年3月3日-14日于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