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路劳苦
一、从成都到九寨
我们又一次踏上了崎岖的蜀道,逆着我们入川的方向。这一次的交通工具是汽车,目标是我们旅途最精华,也是最辛苦的部分--九寨沟、黄龙。
平坦的川中平原上麦浪滚滚,彩蝶纷飞。当地人介绍说,如果早来一个月,我们就可以看到接地连天的油菜花,黄澄澄的铺满整个四川盆地,一直铺到天边,铺到云彩的下面。
我们第一次停车就已经到了江油。这里是诗仙李白的故乡。过了江油,茫茫群山便横亘在了我们前方的路上。
汽车沿着涪江一路溯流而上,脚下的道路开始渐渐变得崎岖了起来。公路几乎是在山腰上一寸一寸抠出来的,一侧是激荡的江水,一侧是光洁的石壁。由于不断有急转弯出现,我们在车内便如钟摆般晃个不停。好在这一路还算通畅,沿途竟没有遇到一辆汽车,仿佛诺大的山中只有我们这一辆车在匆匆赶路。
下午时分,车到平武,路突然变得宽敞了起来,人烟也突然多了起来。前方,一座宏大的庙宇冒冒失失的闯入了我们的行程。
要说大型的寺庙我还是见过一些的,比如山西的五台山,比如承德的外八庙,比如我们刚刚造访过的陕西法门寺和四川峨眉山,但没有哪一处能够像这座躲在蜀山深处,名叫报恩寺的寺庙一样,大到对我产生如此强烈的刺激,让我感到如此巨大的震惊。
说起来,佛教从东汉年间传入中国,迄今已有两千多年了,哪个朝代没出过个把敬佛的皇帝,哪个朝代不曾修过几个气势磅礴的庙宇!但是,那些庙宇不是修在名山大川上,就是建在政治中心里,它们代表着它们身处的那些王朝,昭示着它们在王朝里显赫的身份与地位。它们有资格,也有资金,被修建的豪华而辉煌,成为当时,乃至于千年之后人们心目中的一处奇迹和一方圣地。可眼前的这座报恩寺却绝对是一个异类。在仅凭畜拉人扛的明朝,在地处崇山环抱的平武,在物产极其匮乏的川中,仅仅一个官职低微的龙安府宣抚司佥事,居然能建成这么大的一座宫殿式庙宇,而且其用料之奢糜,做工之考就,布局之庞大,结构之精细,都远远超过了前面提到的那几处世界闻名的佛教胜地。如果不是亲见,我本人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世上竟有如此不合规矩之事的。
报恩寺占地面积27000平方米,通体用清一色的楠木建成,精美的雕饰历经五百余年沧桑而容颜不改。整个寺庙气势宏伟,隐约间透着些许宫廷气派。相传,此庙为明朝龙安府宣抚司佥事王玺父子仿紫禁城所建的私家住宅,后因被人告发,惹来龙颜振怒,被迫改作了寺庙,并取名报恩寺,以示“报答皇恩”之意。
传说不知是真是假,但报恩寺地处川西深山却周身雍荣华贵倒是真的。寺内8米高的楠木千年观音美妙壮观,11米高的转轮经藏工艺精湛,更有华丽的斗拱,传神的壁画,巍峨的宝殿,狰狞的金刚,舞动的飞龙……看得出,当年的王玺的确为这项工程投了巨资,费了心血,下了大手笔。
寺庙中一个必不可少的旅游项目就是拜佛,甚至可以说,拜佛就是风尘仆仆的游客们尽兴而归的功德圆满和孜孜不倦的导游们口干舌燥的终极目标。为此,导游和游客们一次又一次的上演着周都督与黄将军就曾排演过的节目,演得传神而投入,演得真挚而感人,演得佛前青烟袅袅,木鱼声声。然而,这一次,拜佛的礼仪较我们在峨眉山听到的又复杂了许多,连手指高过头顶的高度,下颔与前胸的夹角,跪拜的节奏等等都有了详细而明确的规定。来自天南海北的男男女女们,在自欺欺人中怀着“诚则灵”的信念,双手合十,在导游的指挥下躬身下拜,动作整齐划一。只有我和妻子微笑着挺立在人群中,不做效仿。这使得我们看起来仿佛乾隆寿辰仪式上的马戛尔尼,显得格外的扎眼与不协调。
一位工作人员马上注意到了我们,她用最快的速度把我们请到了旁边的一间小厅里。那是一间关于白马藏族的陈列室,里面有白马人生活的日用品和摄影图片。这是我们所感兴趣的。现实远比神佛来的真切。
离开报恩寺,汽车重新驶入了茫茫群山。再往前,涪江开始越来越窄,水却越来越清,天色也越来越暗了下来。黄昏时,一座高山遮住了漫天云霞,那就是杜鹃山。
杜鹃山,位于四川省平武县,海拔4280米,是今天人们游览九寨沟的必经之路。
盘山而上,气温有了明显的下降。绿色的植被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黄褐色的苔藓。路旁开始有冰凌出现,冰下是潺潺的山泉。车窗上蒙了一层厚厚的水汽,远山和夕阳在水汽的折射下现出一种扑朔迷离的虚幻和朦朦胧胧的不真实。紫红色的杜鹃花遍布整个山坡,一丛丛,一簇簇,在山风中执着而坚毅的绽放着。
杜鹃山的山顶被皑皑的白雪覆盖着。这里除了高大挺拔的针叶林,我们能看到的唯一生物,就是一支阻拦在我们去路上的马群。这是一支由四五匹马组成的马群。由于没有带笼头,我们无从判断它们究竟是野马还是家马。它们悠闲的嚼着嘴里似有若无的零食,恶作剧般的堵在狭窄而陡峭的公路中央。一匹棕色的小马警惕的打着醒鼻,紧张的靠在妈妈身边。我们只好停了下来,等待着它们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无聊。
马群终于让开了路,我们开始下山。司机开得极谨慎,但近在咫尺的万丈深渊仍让人感到头晕目眩。
山腰处有一个简易的加水站,一个靓丽的藏族女孩守在那里,顺便卖些藏式的烧烤。车停了,有人下车解手。我躲在车上欣赏山色,苍茫的暮色中,青山愈翠,白云愈洁,蓝天愈远。
突然,一股浓浓的白雾从车下腾空而起,转瞬间就彻底吞噬了我的视线。“天啊!起火了!”我大惊,一把拽起妻子,一个箭步窜下车去,却见司机正一幅悠哉游哉的样子,正一边和人聊着天,一边用夹杂着冰屑的雪水喷洒着车轮。
“给刹车片降温呢!一直下坡,都快烧化了。”同行中有人很懂行。
原来是这样!我稍稍安下了心。这时,一股冷风毫不见外的直钻进了衣领,翻转腾挪,搅起我好大一个冷战。
从山上下来,路旁出现了藏民的寨子,用青石板层层砌成,门前竖着玛呢堆,五彩的经幡在杜鹃山苍驳的晚风中瑟瑟飘扬。
再向前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周围都是黑漆漆的。高大诡秘的山峦在夜空青色的背景下起起伏伏的连成一片,鬼魅而神秘,让我们失去了对距离的判断。
十点多钟,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终于到达了今天的宿营地--九寨沟口。
二、从九寨到黄龙
两天后,5月14日,在高原地区特有的淡如烟纱的晨雾中,我们从绚丽迷人的童话世界九寨沟出发,向传说中的人间瑶池黄龙开进。
由于前一天夜里刚又下过雨,路面十分湿滑。汽车在小心翼翼中爬坡,茂密的树林开始渐渐退去。远处,雪山高大巍峨的身影倒映蓝天和白云里,仿佛大地秀丽的裙边。
高原的天亮得总是特别早,可太阳升起的却又总是特别晚。等到慵懒的阳光终于照在我们已经冰冷的身上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岷山的弓杠岭了。这里是茶马古道上非常重要的一站,是马帮的必经之路。几个世纪来,马帮就是从这里不辞辛苦的把盐和茶驮上茫茫青藏高原,在回荡于雪山间的马铃声中,用坚毅与执着谱写出了一曲曲动人的生命之歌。今天,我们来到了这里,透过雾气朦胧的车窗,映着灿烂夺目的阳光,我们看到了两侧山坡上厚厚的积雪,看到了三三两两在路边等待活计的马队,看到了面色黝黑的藏族同胞,也看到了游人们留下的刺眼的垃圾。
小心翼翼的从车上走下来,居然不是特别冷。空气里弥漫着的马粪味和酥油茶味在高原清冷的晨风中显得格外缥缈与虚幻。路面上,积雪掺着泥土和驮马的粪尿,被马蹄和车轮碾成了沥青一样的冰碴,泥泞而且肮脏。天空却是异常的湛蓝,仿佛突然之间和我们没有了距离与阻隔,没有尘埃,没有污染,没有钢筋水泥散发出的死气沉沉,显得那样迷人,那样亲切。那种感觉不禁让人怀疑,莫非那里真的是我们的故乡,是我们的伊甸,是我们祖先灵魂栖息的地方!赞美诗般的阳光爽朗的穿过蓝天,直洒在四周连绵的雪山上,泛起圣洁的光晕。
几位藏族姑娘走了过来,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语向我们兜售着各种小工艺品。那是些用牦牛骨角制成的梳子、挂件、念珠之类,还有五颜六色的天珠、银光闪闪的藏银饰品,充满了藏族风情。艳阳之下,她们的皮肤显得特别黑,她们的眼睛显得特别亮,她们的笑容显得特别妩媚。
从弓杠岭再往前走就是松潘了。这个只有6.75万人口的县城如今已是各种游记里的常客了。痴迷于九寨和黄龙美景的人们都曾在这里留下自己激情澎湃的脚步,又从这里带走欢乐美好的回忆。
过了松潘,经川主寺,汽车又开始进入了爬坡地段。路旁照例有许多加水站,但在给刹车片降温之外,又多一项业务--出租氧气袋。
汽车在马达巨大的轰鸣声中艰难的攀向5588米的岷山主峰雪宝顶。远处的雪山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仿佛要一直排到天上一样。不过,此刻的我们仅凭目测就可以知道,它们现在全都已在我们脚下。七十年前,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虽然食不裹腹,但靠着超乎想像的坚强与团结,他们雄纠纠、气昂昂的征服了其中一座叫作夹金山的千年雪封。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已臣服在了他们的脚下。
路旁的山坡上铺着厚实的积雪,但路面却很干净,看得出是经常有人在打扫。一群群呆头呆脑的牦牛在积雪下费尽心机的搜寻着草叶,在巨大的白色的背影下,仿佛岷山的一颗颗乌溜溜的眼睛,好奇的审视着我们这些异乡来客。
一只矫健的苍鹰驾着呼啸的冽冽山风从我们头顶掠过。它的出现激动起我们的每一个人的心跳,因为传说中,隐居世外的神仙们常会以这样的方式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湛蓝的天空下,它定格了一般的英姿正如雄壮的岷山映在天空中的倒影。难道它真的是岷山的山神!
雪宝顶背后是一个巨大的峡谷,峡谷里云雾弥漫,云雾深处就是美丽幻化的黄龙。
三、从黄龙到成都
在从黄龙回来的路上,高原反应开始在我身上发挥起了作用。脑袋痛得几乎要炸开。真恨不得能在太阳穴上凿开一个洞,让内外的气压平衡一下。
汽车也仿佛犯了高原反应一般,在岷江边颠簸的山路一步三晃,步履蹒跚,太阳如同职员熬到下班般飞快地窜回家去,黑夜转瞬之间吞没了天地山河。巨大的岩壁又一次张开它狰狞的臂膀,杀气腾腾的拦了过来,仿佛一堵永远也摸不到尽头的墙。前方,漆黑一片,只有和我们一样匆匆赶路的旅行者孤独的车灯,零星的散落在山涧的上上下下。
到达茂县的时候已是夜半子时,繁星满天。整个县城里安静异常,甚至连声狗叫也听不到,路边的夜市却仍旧灯火通明,一眼望不到边的小商贩们正鸦雀无声的等待着新的游客们的光临。
头痛已经减轻了许多,但是在雪宝顶上拧紧的一个空矿泉水瓶子却已瘪得仿佛被压路机反复碾过一般--这就是我脑袋刚才一直在遭受的压力。
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们又被从霉潮冰冷的被窝里拖出来,强拽着踏上了漫漫征程,风尘仆仆的向成都赶去。
岷江还在身边盘桓,山路还在脚下蜿蜒,星光还在头上闪耀。路边藏民家里高大威猛的獒犬冲着我们声色俱厉的吼叫着,可能是嫌我们吵醒了它香甜的美梦。本来应是同病相怜,怎么就弄成相煎何急了!
不知道转过了几个弯,也不知道绕过了几道梁,车外的藏寨变成了羌寨。这是一个与我们同样古老的民族,这是一个以牧羊和战戟留名千古的民族,他们也曾经有过自己的文明传承,也曾经有过自己的金戈铁马,甚至也曾经有过自己的万里江山,只是这一切都在千年的磨砺中消亡殆尽,只留下他们强健的体魄和倔犟的性格。
岷江越来越宽阔,也越来越混浊了。道路越来越平坦,也越来越拥挤了。公路旁的房屋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高了。人的衣着越来越鲜亮,也越来越新潮了。一切都在向我们说明,我们距离现代文明已经越来越近了。
终于到达都江堰市了。远处的青城山郁郁葱葱,但这次是去不成了。好在都江堰没有错过。
再向前,一马平川。耗时四昼夜,全程1228公里的川中拉练结束了。
终于2005年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