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福建漳州,东临台湾海峡的漳浦县,玳瑁山和丹灶山之间,有个小盆地。说是盆地,其实仍是丘陵,布满乌石,林野纵横。偶有一二聚落,均掩于盘石与林莽的坳隙里。
据说1982年,其中一个聚落赵家堡东面的石山上,有块占地一亩多的巨石,忽然发出巨响,升起一股青烟,炸成九块。全乡震惊,不知主何吉凶。
接着,西边一个池塘里发现了一种新植物,农业局派人来调查,确定为野生水稻,为全省第一次发现。依古代祥瑞说来看,此乃“嘉禾”,颇为吉利,科学上也很重要,故中科院遗传所的专家立刻南来调研。村社干部陪着调研人员来到乡里,进堡休憩,却又把研究人员吓了一跳。原来这儿竟是明代即已建成的老城堡,藏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于是调借了村民族谱,请人研究。各级政府也纷纷派员来此调查,不多久,此地便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了——看来“石破天惊”果是吉兆。
这赵家堡身世甚为离奇。原是赵宋王朝在崖山覆灭时逃出的一支,为闽冲郡王赵若和的后裔。当年逃亡,窜伏唯恐不深,所以来到这荒山海陬,改姓黄,以避人耳目;到了明代才恢复本姓,开始建城。现在城堡方广百余亩,城周一千余米,全用石条砌筑,上可跑马。城内有祠堂、府第、堂屋、园林、武庙、佛寺、石塔、石坊、碑刻等,还有一座方型土楼名“完璧楼”,取完璧归赵之意。虽称为土楼,大体也以石材为主,每间房里还有射孔向外。楼板上藏有密室,天井里暗辟密道,通往城外。可见建城主要是为了防御,其次就是保护心中那一个已失落的王朝。
这个王室遗族的故事,当然是动人的。如今堡内还住着八十余户。数百年来,他们相协相守,遥想东京之梦华、汴梁之旧事,在全世界灭国王族中乃是仅见的例子。何况它还开枝散叶,分支分派到了金门和台湾!台湾桃园就有赵家堡这一支,也在台湾建了宗祠,并与赵家堡叙谱来往。这一闽南移民史的一个好材料,可以让人体会中原士族是如何展转到闽南,而又如何顽固地思念并保存故土家风。
可是本文之主旨其实并不在此处。因为赵家堡隔壁二三里地就另有一座“诒安堡”、一座“人和城”,规模大体相当,亦均建于明末,据称皆是为了备倭,所以才筑成如此坚固的堡垒。
但是,我们知道,万历崇祯之间,日本对福建沿海的威胁早已消失。俞大猷、戚继光在嘉靖年间的经略,已使厦门漳州金门一带成为明朝海防据点,后来郑芝龙、郑成功之所以能以这个地方为根据地,就因这儿作为海军基地,已有近百年的历史。因而在赵家堡建城的万历二十八年(1600)或扩建的四十七年,绝对不会是倭寇猖獗之时。此地建城,目的不会是防倭,而是为了械斗。
梁启超曾说:《左传》里所记载的城濮之战、秦晋之战,都是春秋时的大战役,然其规模或许还比不上他们家乡的械斗。这个比喻,十分生动地说明了粤闽乡村的生活实相。械斗,就是农民拿起锄头扁担,妇女抄起洗衣篮,装满鹅卵石,跟别的村庄去火并、去厮杀。它又称分类械斗,因为是把人分了类的。闽南人跟非闽南人、闽南人里的漳州人跟泉州人、漳州人里的漳浦人跟外县人、漳浦人里的湖西乡跟外乡人、湖西乡里的这个村跟那个村、这个姓跟那个姓、拜这个神的跟拜那个神的,一一切割分类之。于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类相亲,异类则抄起家伙,一棒打杀!
由赵家堡那种石头城式的防御工程,又是枪眼垛口,又是暗道,又是密室,便可相信梁启超的感受不假。
据记载,咸丰同治间广东的土客械斗,双方死亡无数。仅鹤山、高明、开平、恩平等处,即焚略村庄二千余座,客家人迁回潮嘉原籍者达数十万人。惨况可以想见。我在深圳考察,去看了龙岗等地的围屋,真是气象磅礴,壁垒森严,号称“九厅十八井,十阁走马楼”,有八个碉堡,两座望楼,墙壁尽是枪口垛子,门外则设大炮,欧洲中古时期的城堡也不过如此。
如今,这些城、堡、围、坞,均不复有当年之功能。村里间畛域尽去,不必械斗了,古老的防御设施,改妆迎宾,成为旅游之资源,也许可称得上是社会的进步。但分类械斗之精神,是否一并消失了,还是它转换了形式,表现在其他方面?(龚鹏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