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的街市是夜晚岛上除了加油站外唯一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离客栈有几百米。
顺着海湾走过去,潮正渐渐地退了,露出白色的沙滩和搁浅在滩上的小船;有小孩叫闹着跑,嘴里含着饭,左手拿着大海碗,右手抓着筷子,后面跟着伸出舌头的狗;大人在门口;屋内开始播央视的新闻。
集市上聚了好几家饭店。对海的其中一家,店面很小,装着两条肥腻的日光灯,和一台同样肥腻的吊扇;靠里的角落高高地堆放着水壶和腌坛;墙上有2005年的挂历和明星贴画,画里,还是正当妙龄的李嘉欣,有点可爱的婴儿肥,对着镜头巧笑。平常,就算是到了晚饭时间,这家店里客人还是不多,吊扇很响,象直升机似的轰鸣,于是日光灯就跟着吱吱地微闪。
我生性懒散,第一餐在那里吃了,就省得找来找去,以后的几顿,都是在那间有着轰鸣声的寂静小店里解决。
那天晚上进去的时候,店里仅有的三张圆桌,异乎寻常地坐满了两桌。我只好独自坐了最靠里的一桌。刚点了菜,就看见那个女孩进来了,很显然也是独自一人。她打量了一下店里,就径直走到我那一桌,在斜对面坐下来。
我含着筷子在玩手机,她似乎在沉思,怀着心事,直到店家把一盆芥菜车螺汤端到她面前,才不安地动了一下。
我在对面啃着筷子看她——我点了这个汤,不知道她是否点了,还只是店家给错了人——过了一分钟,她还是不动,只是不时瞄我一眼,于是我只好开口:
“对不起,你点了这汤么?”
她如释重负:
“不是我的。”
“OK,那就是我的。”
我把汤端到自己面前,犹豫了一下,走到消毒柜前拿了两个碗,回头看她:
“你也喝吧,我一个人喝不了这许多。”
“我不喝。”
她给了我一个很真切的笑容。
她不是个很漂亮的女孩,但肤色很白,有着一头染成褐色的丰厚的卷发,和一双眼线斜斜上插入鬓角的眼睛。讲一口很蹩脚的普通话,常常讲着讲着就要考虑一下,下面一个词普通话应该如何说,或者间或蹦出一两个粤语感叹。
她告诉我这里的渔民跟本不会做海鲜——白灼,就真的用白水过一下。也不跟料碟,更不配白葡萄酒。
“但是,他们真是渔民啊,也不是什么酒楼的大厨。”
她偏着脑袋可爱地思考了一下,故意敛起容,说:
“我只想到喜来登酒店去,没想来到这里。”
……
之后,也不知道怎样开始的,很长很长的谈话——几乎都是她在说。因为普通话的关系,那场交谈变得有点艰难:她总是说到一半,停下来,眨着眼睛看着我,嗫嚅着。于是,我就得耐心地等着她组织起要表达的词,并犹豫不决地说出来,谈话才继续下去。
在她又一次停下来的时候,我跟她说:
“你讲白话吧,我能听得懂。”
“我——可能——要躲在国语后面才可以说的。”
于是,她仍旧是讲普通话,只是不会表达的,就停下来问我:
“士多啤梨点讲啊?”
“观世音点讲啊?”
“不知所为点讲啊?”
“痛到入个心点讲啊?”
……
“痛彻心肺。”我回答。
这其实是我的旅途中一个平凡的邂逅。况且,她说,在告诉我她的事以后,我就可以把她说的都忘掉了,该她担的,仍是她担,谁也不能分担半毫;该是她痛彻心肺的,仍是要痛,也不会因此就不痛;等时间流过或埋没,也是她等。一个人要改变,或者不变,都是一样的难。
……
是我先离开小店的。付了帐,我站起来,她就抬脸看我,说:
“多谢你陪我说话。”
第二天早上在芝麻滩还见过她一次。
我到的时候,远远看见她在滩上捡海潮冲上岸的贝壳。穿着红底大花的波斯裤子,头上包着一条蓝色的头巾。我向她那边走过去时,她直起腰,并也看见了我。阳光很明亮,她眯着眼睛。海风把她的衣服吹得紧贴在身体的一侧,那些丰富的,褐色的卷发,水草一样附在她的颊上,颈间和胸前。
她等着我走近,渐渐地展开眉,柔和地看了我一眼,随后低下头,和我擦身而过。我们谁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