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我前头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手指就那样松松地相互扣着。
在日落后和夜晚来临前那一小段时光有点莫可形状的透明清丽,紧接着就迅速地模糊了。
我要买管牙膏,小店里居然没有零钱,于是请倚在柜台边的一个水兵给我换十块钱零钱。这个孩子,从裤兜里掏出一叠纸币,认真地在里面找,凑了许久,脸就渐渐红了,一直红到眼盖上。
在等他数钱的时候,我把左脚从大拖鞋里脱出来,倚在右小腿上,拼命动脚指头——想把细沙从脚趾缝里擦掉。自从在客栈安顿下来后,我就老穿着客栈老板的大拖鞋——大到可以直接穿过脚板套在我的脚踝上——从海湾的一头走到另一头的小集市里去。
傍晚,照例有渔船停在湾里。我半个身子趴在栏杆上,一面向后磕着脚尖,一面大声问他们海鲜多少钱一斤。然后买只蟹,一点车螺,拿到店里做生滚海鲜粥。
早上六点多的渔市场里,濑尿虾便宜得惊人,我睡眼星松地从桶里拎起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孔武有力地起劲挣扎,水顺着它们的躯体“哗哗”地流到地上。我象格格巫憧憬多样的蓝精灵大餐一样,做一顿酸辣的,又做一顿椒盐的,还突发灵感地做一回汤。那个店老板忍无可忍,在最后一顿赔着笑脸小心地问:
“您就不能让我加工回鱼么?”
“那不是贵么。”
她悲愤地栽倒在垃圾桶里。
天刚刚才黑下来,满天的星斗就肆无忌惮地闪烁,象火炭爆裂开来一样。
我给公子发短信,问他在干嘛。他刚吃完饭:
“你住哪?”
“准四星。”
“真TMD腐败啊!我才十五块一晚。”
“你干什么,现在?”
“赖在凉棚里。星星真多啊!象白糖饼!”
那边好象沉默了许久。
“怎么象饼!Honey,你是不是没吃晚饭啊?”
“海鲜,吃了,饱饱地!”
……
他大概在贵州的大山里立码就哭湿了一地——作个比喻都那样——回去不要到处跟人说我和你很熟!
在接近九点的时候,海湾另一边就放起焰火来,不是太缤纷繁丽,通常是孤零零的一朵,腾空而起,尽力地绽放开,又在夜色中象回声一样逐渐褪去。
我手里的易拉罐慢慢地渗出冰凉的小水珠来,泛着光从掌心一直冷冷地流到胳脯肘上,只是到肘尖时,已经变得微微发暖了,又渐萎去。
这样的夜晚,真华丽:我在这里,烟火在无声的远处,星辰在暗沉的周遭,灯光在剪影的后面——很久以前,我喜欢用那样的句子。
十九岁那年,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也算不上下定决心,自然而然地到了那个时候罢了。不过虽然这样,也还是非常难熬。我还留有他的钥匙,偶尔熬不住的时候,就挑个他不在的时间——一般是下午3点左右——回到他那里。屋里总是有为学生准备的静物或一大瓶花,还有窗外四十五度的日光。从进门到离开,我一直汗毛直竖,害怕他突然回来:
“真的回来怎么办呢?”
我低头漫无边际地想。有时候被温柔瞬间攫住:
“那我只有见他一面。”
不过始终时间还是平平滑过去了。
那时候回来会写日记:
花在阳光里,阳光在纤尘中,纤尘在飘飞,我在时间的底层。
我现在不写那样的顶针句,很少歇斯底里,纯良而冷漠,与人无害,每个矛盾似乎都很容易解决,但也不再所向披靡。成长真是场盛大华美计算精准的劫持事件。恭喜我们大家。
晚上,凉棚里总是有男生在喝啤酒和争论。
老板打算把这栋黄色的老房子拆掉,重盖一栋有大玻璃窗的两层新楼。男生们又争论起来。现在,老建筑的拆毁与保护是个时尚的话题,每个游客都要涉足一下,问题是没有一个有力的支点就争论,总会让我迷惑:我们时代的审美,是一个公众暴力还是一个文化精英的危权?保护了建筑外壳,失去了在里面生长起来的日常生活,我们是不是走入了——起码是部份走入了死胡同?或许我们的生活,都只能最终归于在不断前进中失落历史这样的宿命。
有一个男生不愿意它拆掉——无论拆掉有怎样的现实意义。我喜欢理想主义者,所以在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时,隔着桌子对他说:
“我支持你的。”
他笑了,独自鼓掌向我致意。
我把大围巾裹紧一点,对他说:
“但还是会被拆的——我们是少数。”
海湾那边已经很久没有焰火升起了,大概已经表演完毕。岛南面的大灯塔,在很深很远的静夜里,看起来象另一颗星星。
我问老板要一盘蚊香,他给了我两盘,并说一盘肯定是不够的。我接过蚊香时顺手拎了两个空酒瓶做香座,回到后院我的小房子里,把它们全点上。灯光照不到的房顶显得很空旷,在睡着之前,我一直望着房子上部那些交错的梁和梁上隐隐约约结着的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