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尾香罗
分類: 图书,小说,历史,
作者: 高阳 著
出 版 社: 新星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5-4-1字数:版次: 1页数: 336印刷时间: 2005/04/01开本: 大32开印次: 1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801487599包装: 平装编辑推荐
曾经创作出《胡雪岩》、《慈禧全传》等脍炙人口的历史小说第一作家高阳,再次出笔,为你带来又一精彩佳作——《凤尾香罗》,欲书花片寄朝云到十年泉下无消息,再到洛阳花雪梦随君,让你彻底感受那个历史的情感空间。
内容简介
本书是作者所著书的名士、名侠系列中的其中之一。
高阳的文笔,关于历史掌故,向来以内涵深刻、文字流畅、故事曲折、情景逼真并且人物性格鲜明生动而广受读者喜爱。本书写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精彩故事,高阳由他的无题诗中,勾画出一段不为人知的动人情缘,也铺陈出诗人的心事抑郁、宦途冷淡的半生故事。
作者简介
高阳(1922-1992)本名许晏骈,字雁冰。史鱼、高阳是其笔名。
曾任台湾《中华日报》总主笔、《中央日报》主笔等。
高阳的写作生涯始于1951年,1962年在《联合报》发表了第一部历史小说《李娃》,一鸣惊人》《胡雪岩》及《慈禧全传》等确立了他作为当代首席历史小说有的地位,他的读者遍及全球华人世界。
高阳于1992年6月6日病逝。
目录
心有灵犀一点通
欲书花片寄朝云
郎君官贵施行马
十年泉下无消息
楚天云雨尽堪疑
洛阳花雪梦随君
书摘插图
心有灵犀一点通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大腹便便的李夫人,重复吟哦着这两句诗,终于领悟了,叹口气说,“原来五年前他们就有意了。”
长寿寺的钟声,随着西风飘到枕边,她心中一动,下床掀开帷幕一角;窗纸上随即出现了微芒,堂后画楼中人,显然还未归寝。
是一个人呢还是两个?她在心中自问;随即轻轻唤道:“阿青,阿青!”
在她床前打地铺的侍女阿青,从梦中惊醒,一仰身坐了起来,揉着眼问:“娘子叫我?”
“轻一点!你到对面去看一看;郎君是不是睡着了?”李夫人叮嘱,“你不要出声,只在外面细听,有没有打鼾的声音好了。”
“我知道。”
小青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很快地转回来复命。
“屏门虚掩着;房门也是开的。”小青又说,“郎君今晚上服了药;必是药力发作,上东厕去了。”
“喔!”李夫人心里稍为宽松了些,“你去睡吧!”
小青一睡下来,便有轻微的鼾声;李夫人却了无睡意,不由得又捡起枕边的那张黯旧的诗笺,低声吟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五年了。”她又自语,“七年了。”
七年前——先帝文宗开成三年六月。她的身份改变了,由泾原节度使的第十四小娘子,成为前一年刚成进士的李商隐的续弦夫人。
这头亲事,是她的十姊夫,也是李商隐的同年韩瞻所促成的。本来前一年新进士发榜,举行“曲江宴”时,长安有及笄之女的贵盛之家,依照开元以来的习俗,都驱车城南,选新贵做女婿;韩瞻与李商隐都在被选中之列。但李商隐是再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不愿爱女作填房,因而作罢;以后心意的改变,发端于韩瞻的力劝。
“李义山,”李商隐字义山,“是才子。”韩瞻这样向王茂元说,“他是彭阳公的得意门生。”“彭阳公”指令狐楚,由河东节度使拜相后,进封彭阳郡开国公;当李义山十七岁时,令狐楚正任天平军节度使,以偶然的机缘,激赏李义山的才气及好学。令狐楚工于章奏勅,典丽堂皇,号称第一;李义山尽得其传,韩瞻认为他将来一定会以翰林学士“知制诰”,入阁拜相,迟早问事。
王茂元为他说动了,邀至泾原,请他代草章奏,果然不同凡响;于是不以爱女作填房为嫌,结为翁婿。
其时李义山尚无官职。原来唐朝的进士虽很名贵,只是取得任官的出身;入仕尚须经过另一次铨选,由吏部主持,通称为“释褐试”,由于人数众多,过程繁复,每年自十一月初一开始,至第二年三月底,历时五月,方始毕事。铨选的项目,共有“身、言、书、判”四事,“身、言”是看容貌、听语言;“书”是书法;“判”是判断是非,假设离奇古怪的情况,要应试者作判三条。
李义山所“判”的三题之一是:有一妇人之夫,为盗所杀;此妇求人杀盗报夫仇,而以身相许,作为报恩。有人责备她失节;此妇不服。试问如何判决?
他认为其夫为盗所杀,应该由官府缉盗,置之于法;做妻子的,并无采取此种手段的必要。引《诗经•柏舟》,谓妇人既嫁,“之死矢靡他”;又引《礼记•郊特牲》所言:“一与之齐,终生不改,故夫死不嫁。” 援笔判云:“夫仇不报,未足为非;妇道有亏,诚宜有耻。诗著‘靡他’之誓,百代可知;礼垂‘不嫁’之文,一言以蔽。”引诗礼之文,是倒装句法,结句更为有力,自然是选中了。
唐朝选官,定制“三注三唱”,选中以后,由吏部主办官员,拟定应授何职,通常都是从九品的县尉,这便是所谓“注”;注后唱名,不愿者可以申请改注;改注两次为限,总计即是“三注三唱”。
一改再改,李义山仍不满意;主管的吏部官员对他说:“以你的判来看,一定是个好地方官,你为什么不愿意尽你所长呢?”
“说实话,我不愿意当风尘俗吏;我自以为我应该在秘书省供职。”
进士“释褐”只能当九品官,外则县尉,内则秘书省校书郎,出身于清要之地,是第一等的资格,所以人人要争。但编制多寡,不成比例,开元以后,天下疆域分十五道,统辖郡府三百二十八,有县一千五百七十三,便有等数的县尉,而秘书省只得四个校书郎,简直争都无从争起了。
“足下如果不愿屈就,那就‘冬集’吧!”
意思是到下一个十一月初一,重新铨选。下一回虽是如愿以偿了,但不能久居其位;不过几个月的工夫,仍旧外调为弘农尉。
其时李义山家住洛阳——王茂元曾为韩瞻在长安起造新宅;及至李义山人选出仕后,以洛阳崇让坊的住宅相赠。李夫人记得,丈夫在接到外调的命令后,万分不愿,经她多方劝解,方决定在洛阳过了年,只身赴任;开成五年正月里,她的两个哥哥王十二、王十三,都来聚会,最小的同母妹妹十七姨原就一直跟着她住,连日家宴话别,热闹非凡,最后一天更是长夜之饮,到得五更时分,李义山就在筵前上马,迤逦西去,到函谷关的弘农县上任。
不久,他就寄来这一首七律;十七姨盛赞这首诗,说一望而知是在马上所作,清晨所见的星辰,所吹到的风,与昨夜无异,但酒暖灯红、藏钩射覆的欢娱境界,一变而为踽踽独行的凄凉,两相对照,其情之难堪可想,真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起句真是神来之笔。
然而“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何所指呢?当时心里怀疑,却不便问十七姨;后来跟丈夫提起,他说得好:“我在路上,恨不得插翅飞回你身边,这虽是妄想,不过可以断定的是,我之想你,犹如你之想我,这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当时对他的解释非常满意;现在才知道,他如果身有双翼,是飞向画楼。
至于画楼芳心,是不是也有一点灵犀呢?她希望根本没有。但看样子是要失望的,“姊夫真是才子!”她一想到十七姨常常当着李义山说这句话时,水汪汪的双眼中所流露出来的仰慕的情意;尤其是最近,已不能用“爱才”二字来形容了。
如果真有这一点灵犀,无论如何要塞住它!这是不容易的事;最要紧的是不能操之过急。
突然,她听得帷幕外面有轻微的响动;似乎是关屏门的声音。他回来了,如厕要这么久吗?
她抚着自己膨脖的腹部,滚下两滴热泪;不知道是恨丈夫无情,胞妹无知,还是她自己无能?
“昨天厕上得句,枕上做了半首;今天把它足成了。你看!”
“喔!”十七姨剔亮了灯,拿起诗笺看了一下!随口便问:“什么叫‘药转’?”
“你先看了诗再说。”
十七姨点点头念:“郁金堂北画楼东,换骨神方上药通,雾气暗连青桂苑,风声偏猎紫兰丛;长筹未必输孙皓,香枣何劳问石崇?忆事怀人兼得句,翠衾归卧绣帘中。”念完,她抬起头来笑了,丰腴白皙的圆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涡。
“无聊吧?”
“真难为你!第一联写如厕写得如此蕴藉。‘换骨,形容得真深刻;如今很轻快了吧?”
“自然,数天秘结,一旦得解,真如羽化登仙。不值钱的偏方,居然灵得很。”
“药不论贵贱,管用就是神方上药。”十七姨指着诗句问,“第二联的‘长筹’自然是厕筹,我在《法苑珠林》上读过这个故事;‘香枣’,我记得《世说新语》上,不是这样说的。”
“不错。”李义山答说,“《世说新语》上记王敦如厕的笑话有两个,一个说金谷园石崇家,厕所都有丽服藻饰的婢女伺候,平常客人往往发窘,不能如厕,只有王敦傲然自若。另一个说:王敦尚舞阳公主,在厕所中将塞鼻子的香枣,吃得干干净净。到了白老著《白帖》,将两个笑话合而为一,就变成王敦在石崇家如厕吃香枣了。”
“姊夫,你把《白帖》借给我看看。”十七姨突然又说,“喔,姊夫,我倒问你一件事,听说白老很喜欢你的诗,曾经说过,他死了能投胎作你的儿子,于愿已足。有这话没有?”
“荒唐!”李义山笑道,“哪有这话?”
“那么,他到底喜欢不喜欢你的诗?”十七姨说,“我看你们的诗路不同。”
“白老”便是白居易,他的诗老妪都解,与李义山的精密华丽,确是两路。不过李义山亦很推崇自居易。
“白老亦自有其不凡之处,他的《秦中吟》、《新乐府》,足可与老杜的诗史媲美。”李义山拿起诗笺说,“像我的这种诗,真是太无聊了。”说着,便要撕掉。
“慢点!”十七姨急忙捏住他的手阻止,“这个题El的出典,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这个典故出在《嵇康与山涛绝交书》上面。”李义山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女人怎么样;在我们男人,半夜醒过来尿如果急了,拨一拨肾囊,可得片刻轻松,名为‘转胞’。我服药使便秘得解,借用这个转字,便是‘药转’。”
“有这么多讲究!”十七姨笑道,“我看你是跟自己过不去;也是跟后来作诗话的人过不去。”
“后人我不知道;跟我自己过不去,也许是实话。”李义山叹口气说,“年逾而立,一事无成,做这种无聊的诗,打发日子。”
十七姨知道他的抑郁不得志,但也是运会使然——五年前他一到弘农尉任上,便因为审理一桩盗案,宁愿失出、不愿失入,而大忤上官之意;李义山本不愿当此常受肮脏气的小吏,因而辞官,请求“从调”;便是牺牲过去的年资,重新请求铨选。
其时朝局大变,新君登基,改元会昌;他在会昌二年赴选,三年春天选为秘书省正字,得遂所愿,不道这年夏天,王茂元卒于军中;接着老母下世,丁忧解职,葬亲于郑州祖茔以后,只身寄居河东蒲州永乐县;境况极其艰苦,只靠卖文为活。直到这年——会昌五年初春,方回洛阳。
父母之丧,名为三年,定例二十七个月便算服阕,由会昌三年七月算起,到本年十月,便可除服,官复原职;十七姨只好拿这一点来安慰勉励他了。
“姊夫,否极泰来;一进京就好了。”十七姨又问,“进京打算住在哪里?”
“晋昌坊。”
“对了,晋昌坊!”
这是指令狐楚的次子令狐绚家。他们是师兄弟,交情一向很厚;李义山之成进士,即得力于令狐绚向当年的主司高锴的推荐。令狐绹虽非进士出身,但以父荫得官,由“拾遗”、“补阙”的谏官,转为户部员外郎,升任尚书省管理兵、刑、工三部总务的右司郎中,就在不久以前,外放为湖州刺史。李义山“药转”诗中,“忆事怀人兼得句”,所怀的正是令狐绹。
“他跟我有点误会;惟其有误会,所以我要住在他家,以见交谊的亲厚。”
“怎么回事?”十七姨关心地问,“是什么误会?”
“还不是小人挑拨。”
“挑拨什么?”
李义山不愿多谈,因为牵涉到王家;王茂元与令狐楚党派不同,当开成二年,李义山得令狐绚之力中进士后不久,令狐楚殁于任上,令狐绚居家守制,正需要有人襄助时,李义山却西入泾原,成了王茂元的东床快婿。于是令狐楚门下有妒嫉李义山的人,在令狐绚面前进谗,说他“背恩”;又说他势利,婿于王氏,是贪图王茂元的家业富厚。这是件使他很痛心的事,自然不愿触及创伤。
无奈十七姨软语央求,追问不休;李义山想了一下,只好这样答说:“我念一首诗给你听,你就可以约略想见了。”
“慢慢!”十七姨摇一摇手,轻声喊道:“紫云!拿笔砚来。”
等她的心腹侍女紫云取来笔砚,磨好了墨;十七姨搦笔在手,看着李义山,示意他念诗。
“诗题叫‘安定城楼’。”
“是在爹爹泾原任上做的?”
“不错。”李义山念道,“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州。”
“倒像江南的风景。”
“你只听‘青溪岭’、‘三香水’这些地名就知道了。”李义山又念: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贾谊上书,王粲登楼。”十七姨抬眼说道:“姊夫,原来你的襟怀如此!”
“你要问我的襟怀?我告诉你:‘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好!这一联摆在老杜的集子里,又有什么两样?”十七姨写好重吟,复又问道:“你是说,虽有江湖之志,但必得回旋天地,白发功成,方始纵扁舟于五湖?”
“解得好!”李义山握着她温暖的手,好久才说:“你的两个姊姊都不及你。”
“你是说我的手?”
“不是。说你肚子里的墨水。”
“怪道!”十七姨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十四姊的手是你捏惯了的;你又怎么知道十姊的手不如我?莫非你也偷偷捏过?”
李义山笑一笑不答;然后正一正脸色说:“你写结句:‘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这两句诗的典故,出于《庄子》的一则寓言,当惠施为梁国宰相时,庄子游梁,有人跟惠施说:庄子此来,将取代你的相位。惠施大恐,搜索庄子的踪迹;庄子便去见他,说:“南方有鸟,名为鹓雏,自南海飞往北海,途中非梧桐不栖息;非结于竹子上的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其时有一头鸱,获得一只腐鼠,恰好鹪雏飞过,鸱以为要夺它的腐鼠;仰而相视,大喝一声:‘吓!’你现在要拿梁国吓我吗?”
寓言的本身,很容易明白,但李义山寓意,却很晦涩;腐鼠何所指呢?
“我讲晋昌坊的牡丹给你听。”他唯恐她究根问底,所以顾而言他。
这一谈,不觉又到三更;李义山连宵“翠衾归卧绣帘中”,略感精力不济,而且终不免提心吊胆,所以这夜决定回书房去睡,但十七姨却恋恋不舍。
“你快走了。”她央求似地说:“多陪陪我。”
李义山何忍坚拒?但住是住下来了;那份对妻子歉疚的心情,也越来越浓重了。
这天是为李义山饯行的家宴。饭开在他最喜爱的东亭;亭西是大小两个池塘,题名“芙蓉塘”,李义山诗中称之为“回塘”,塘中遍种红白荷花,七月底的天气,尚未完全凋落。西岸一片竹林;崇让坊以出大竹知名,这片竹林,尤其茂密,斜阳不透,夏日傍晚,在东亭饮酒赏荷,是最惬意不过的事。
“姊夫,”十七姨举杯说道:“祝你一路顺风,鹏程万里。”
“多谢。”李义山干了酒,看着妻子的腹部说,“家里要请你多照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