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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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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類: 图书,小说,情感 ,言情,

作者: 梁晓声 著

出 版 社: 中国青年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8-8-1字数: 238000版次: 3页数: 254印刷时间: 2008/08/01开本: 16开印次: 3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500655725包装: 平装内容简介

电影伴读中国文学文库。

本书作者梁晓声,1949年出生,祖籍山东荣成,现任职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自70年代末开始写作,体裁涉及小说、散文、随笔、影视、社会评论等,至今创作总量逾千万字。多次获文学奖项,姓名自1984年起,一直被收入英、美、澳三国《世界名人录》。

代表作有:《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父亲》、《雪城》、《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中国社会各阶层分析》等。

作者简介

梁晓声,原名梁绍生,当代著名作家,祖籍山东荣城,出生于哈尔滨市,现居北京,任教于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曾任北京电影制片厂编辑、编剧,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艺术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电影审查委员会委员及中国电影进口审查委员会委员。当过知青,1977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短篇小说集《天若有情》、《白桦树皮灯罩》、《死神》,中篇小说集《人间烟火》,长篇小说《一个红卫兵的自白》、《从复旦到北影》、《雪城》等,大多被香港、台湾出版,并译为英、日、法、俄等国文字畅销海外,他的名字被收入到英、美、澳三国“世界名人录”中。

书摘插图

一盏盏幽蓝的水银灯,睥睨地俯视着从它们下面蹒跚经过的瘦小身影。

火车站的自鸣钟,当当地敲响了十二下。光华街,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葛全德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向家走。初雪,白天被各种车辆碾压得很实,很硬,像一层平滑的塑料贴面,铺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路灯清冷的银辉,戏弄着葛全德的身影,将它渐渐抻长,再将它渐渐缩短。

这座北方城市不久之后即为开放城市,所以这条原来坑坑洼洼的土路便在很短时间内修筑成了全市第一等质量的柏油马路,从飞机场通往闹市中心。仅两年内,马路旁就盖起了十几幢四层以上的高楼。新盖的高楼和原先的高楼很有规则地彼此连接,挡住了它们后面的小街陋巷,挡住了一片片矮屋破房的人间烟火。

每盖成一幢楼,便有许多人家从四面八方搬来。这条街空前热闹了。街上来往的小汽车多了,楼前停的小汽车多了。不但小汽车多了,摩托车也多了。生活在小街陋巷的青年,以前看到别人的一辆“轻便”也羡慕不已,如今瞧着进出于高楼的或男或女的同龄人潇洒地骑着各种牌子的崭新的摩托驶来驶去,威风而神气,就不只是羡慕,简直有点嫉妒了,同时也产生一种自卑心理。大杂院的姑娘们对摩托倒不甚感兴趣。摩托虽然标志着现代化,毕竟距离她们目前的生活水平太遥远,可望而不可即,将骑着摩托上下班的美梦寄托于二○○○年呢,那时自己青春已逝,徐娘半老了。她们注重的是在她们的生活水平线上不难实现的。于是某些出入于高楼的时髦女郎的服装,发型,化妆,仪态,一招手一投足的举止,一颦一笑的表情乃至行走的姿势,都被她们暗中加以研究和学习。她们中有小家碧玉之美的姑娘经过研究、学习,继而效仿甚而发挥之后,夏日的傍晚就三三两两有意无意地徘徊在高楼前,要与那些大家闺秀们一比时髦和美貌。倘若高楼里的小伙子的目光被招惹得粘在她们身上,她们便会感到一种满足和……胜利。她们的母亲们行走在光华街上,却禁不住扬头朝马路旁高楼的窗口张望,比较谁家的窗帘更美观更典雅,谁家阳台上摆的花品种更多更好看,以此推测这些人家的社会地位。

此刻,光华街马路旁高楼的多数窗口已黑暗。彩色的诱惑人的灯光将那些没有黑暗的窗口映成恬淡的红色,蓝色,黄色,粉色或其他颜色。绰绰的人影一对一对从这些垂落着半透明的刺绣窗帘的窗口闪过去又晃过来。高楼里的人们要比那些生活在小街陋巷的人们精力剩余多得多。如果夏天,立体声录音机播放出的优美音乐就会飘荡到马路上来。

葛全德走累了。

走了一个多小时了,再走半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他六十八岁了,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用他自己朴素而实的话说,卖了一辈子“苦力”。不仅这座城市有许多幢高楼大厦的水泥砖缝中,凝固着他的汗珠子,甘肃、新疆、宁夏、青海等省内的大三线建筑工地,当年都扔弃过他穿破的工作服和劳保鞋。如今他老了,他退休了,回到了这座城市,回到了家中。二十五年前,他告别妻子儿女跟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的建筑队伍奔赴大西北时,他家就住在光华街尽端一条窄得不能并排通过两辆自行车的小胡同里的一间半泥草房中。今天他家还住在那条小胡同里,还住在那一间半泥草房中。自从光华街马路旁盖起一幢幢高楼后,他总感觉到他自己,他的一家,以及所有那些生活在矮屋破房中的人们,是众多很有必要被“挡住”的人们。就像他的老伴用花布帘挡住家中最不体面、最凌乱、最羞于让外人看到的一角。这种感觉常常使他很惭愧。人活到这般地步,还活得有什么意思呢?

但他还很想长久些地活下去,活到七十八岁,八十八岁,九十八岁,一百岁。他不愿死,怕死,一想到死,他的心就缩紧。大儿子虽然有对象了,没定下结婚的日期呢。二儿子二十九岁了,对象还没影呢。二十三岁的女儿秀娟,还待业呢。老伴还没跟他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呢。他家还没住上楼房呢!最后这一点,曾使他产生多么强烈的盼望啊!近来这盼望已在他心中渐渐泯灭。被高楼挡住了,搬进楼房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他并不因此而仇视那些新盖的高楼以及住在高楼中的人们。不是要使一部分人的生活先过好起来吗?偌大个中国,十几亿人口,为什么必得他自己家的生活先过好起来呢?早好晚好,只要家家户户的生活早早晚晚都能好上,他葛全德就毫无怨言。

他葛全德六十八岁了,退休了,不还实实在在地为别人们先住上楼房贡献着自己身体内所剩不多的力气吗?就为这,他今天下班前竟忘记了一个老年人的身分,大打出手。他眼下干活的施工队,是由几十名街道待业青年和十几名“特殊待业青年”组成的。唉!我们几乎天天都在喊反对“特权”,可非常应该的事偏偏那么非常难以实现!某些人们的“特权”,不但“反”来“反”去就是反不掉,连待业青年中也产生了“特权”。施工队那十几爪“吸血鬼’一葛全德这么看待他们,个个都是有来头的。某某区长的小姨子的表弟,某某公社书记的干外甥女,某某局长的大公子的女朋友的女朋友的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妹妹的男朋友……他或她们胸有成竹地等待分配到好工作,同时在施工队挂个空名,每月白拿钱。他们拿到手的哪一张钞票不是施工队其他人汗珠子掉在地摔八瓣换来的?他们就拿着这样的钱和哥儿们姐儿们下馆子,和“朋友”旅游,花天酒地,任意挥霍。他们每个月最多到施工队“上班”那么十来天,每天也不过混上那么两三个钟点,在这两三个钟点内甚至连工具也不摸一下,男的甩扑克,女的织毛衣,打情骂俏,旁若无人。施工队长不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看不见。其他人敢怒而不敢言,得罪他们不起。得罪了他们中的哪一个,不但本人吃亏,还会给施工队招来麻烦。介绍他们到施工队来的那些人物,一跺脚就可能震落所有人的饭碗。

“吸血鬼”们只有发工资那天会一齐来到维修队。

今天就是发工资的日子。

一个雄性‘吸血鬼”点了一遍拿到手中的钱,问会计:“怎么少发我五元?”

会计赶紧解释:“这个月咱们联络的活儿少,不只你们几个,每个人都少发了五元。”

“吸血鬼”眼珠子顿时瞪圆了,手中的钱啪地朝桌子上一拍,吼道:“联络的活儿少,关我屁事!少发我一个钢销儿也不行!”

吼声惊动了队长。队长从隔壁走过来,慌忙上前调解,一边劝那“吸血鬼”别生气,一边朝会计递眼色:“补上,补上!补给他五元钱!”

会计一言不敢发,拿起五元钱,低声下气地递给“吸血鬼”。

葛全德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一步跨到会计身旁,劈手夺过“吸血鬼”正欲洋洋得意地接在手中的五元钱,大声质问队长:“凭什么道理非要补给这家伙五元钱?”

队长一怔,随即说:“老葛头,你别管!我是队长,我有权做主!”

其他几个“吸血鬼”这时给同类助威,男吼女叫:“不给我们每人都补上五元钱,我们今天没完!”

“对!没完!谁也别想从会计这领了工资去!”

另一爪“吸血鬼”说罢,一屁股坐到会计的办公桌上,跷起二郎腿,手拿算盘哗啦哗啦地抖着玩。

“嘻!我那五元钱可不指望队长大人做主,指望你给我做主了啊!”一个擦粉抹红的雌性“吸血鬼”厚颜无耻,拿腔拿调地说完,也一屁股占据了办公桌的另一半,悠荡着两条长腿嗑瓜子,成心故意地朝葛全德脸上啐瓜子皮儿。

葛全德的胸膛几乎被气得炸裂开来!他的腮帮子像通了电似的抽搐着。

那雌性“吸血鬼”乜斜了他一眼,抬起一只手,伸得笔直的小手指差点触到他鼻子尖上,有恃无恐地耍弄他:“葛老头,你站得离我这么近干啥呀?我好看也不愿意让你这老头子直勾勾地看呀!回家看你儿媳妇去!”

“他儿媳妇还不知道在谁的腿肚子里转筋昵!”

“在我腿肚子里!”

十几个狗男狗女,你一言我一语,用下流的话侮辱他,放肆地爆发一阵大笑。

那张擦粉抹红的脸在葛全德眼前模糊起来,仿佛一块白墙皮上蠕动着两条艳红的毛毛虫。

他狠狠一记耳光扇过去!

墙皮消灭了。毛毛虫不见了。什么东西扑通一声从桌子上滚下地,耳边响起了女人只有在生不出孩子时才会嚎出的那种尖叫。

“老东西!你敢打……”雄性“吸血鬼’,手中的算盘朝他脸面砍来。

葛全德早年在山东老家练过一身争凶斗狠的拳脚功夫,初闯关东那阵子,曾是山东穷人“同乡会”的“三把持”。他今天突然想舒展一下长久未练的拳脚!

他眼疾手快,偏头闪过砍来的算盘,弯起的胳膊肘像修鞋匠的丁字铁拐一般,朝对方胸口捣去。对方“唉哟”一声,表演了个“后滚翻”。

他跃开一步,靠着一个墙角刚刚站定,除了挨打的那一个,全体雄性“吸血鬼”呼啦一下围住了他。野蛮而残忍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的两眼中投射出来,凶恶地盯视着他。

他胸中积压了很久很久的那种郁怒,那种为自己也为施工队其他的人明吞暗忍的不平,那种得不到发泄机会的像岩浆一般在胸膛内奔突翻滚的激愤,和老年人那种难以阻挡的狮虎般的狂暴,此刻彻底冲决理智的堤坝了!

他猛喝一声:“谁先上来谁先死!”从墙角操起一把铁锨,护法金刚似的高举过头顶。

他是要拼老命了,他完全被一种要跟什么人拼老命的冲动所支配。郁怒、激愤和狂暴异常强烈,如一头在黑暗的森林中遭受矛枪刺杀的老熊。今天他要使那几个有“幕后人物”的“吸血鬼”们显出原形来!

他们被他震慑住了,一个个如木偶泥胎,呆呆地站在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

厉害的怕拼命的。

他们看出了他不是吓唬人,是要玩儿命!他们在犹豫着要不要进攻和又不甘退却示弱的防范状态中,一个个暗自思忖:拿他们的还没有享尽人间乐事的小命,换葛全德活了六十八岁的老命是否很划算。

葛全德没给他们充分考虑的时间,他仍高举着铁锨,对其他被咂吮了几个月血汗的人大声命令:“你们还他妈瞧什么热闹,给我往死里揍呀!”

那些在社会上没半点权势攀附依靠的年轻人,他们明知自己毫无希望分配到比施工队体面的职业,他们再也不愿被抛回到“待业青年”的生活转盘上,他们将来的全部生活图景都是跟这个街道施工队的存亡连在一起的。他们每天都在用自己的肌肉和力气,维护着施工队刚开始被各个建筑部门承认的信誉。他们在被剥夺收入的同时,也感到了他们作为人的尊严蒙受极端蔑视的悲哀。他们早已忍无可忍!他们早就盼望着有谁对他们下达命令呢!葛全德的话音刚落,他们便大喊一声:“打!”纷纷揪住“吸血鬼”们痛打起来。被打者一时间哭爹喊娘,顿失往日的骄横狡悍。雌性的泼野总是假借雄性的嚣张的。她们像一只只被剁掉了半截尾巴的猫,虽然并没遭到一拳一脚,却恐惧地惨叫着,抱头在工棚中逃窜,惊惶之下,寻找不到门,缩在一个墙角挤做一团。

葛全德猛然恢复了理智,喊一声:“别打啦!”

哪一个睬他!他的话在打开之后便丧失了权威。

几分钟后,工棚里安静了下来。被打者,两个躺在地上哼哼,几个逃掉了,四个乖乖地靠墙站着,鼻青脸肿,眼皮都不敢撩起来一下。

刚才施工队长不知避到哪里去了,这会儿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出现了。

“老葛头,今天的一切后果由你负责!”他摆出了队长的架子。

葛全德胸膛内刚刚平息下去的怒火,又腾地蹿到了脑门。他妈的,这几个小杂种凭着一点点权势做靠山,就胆敢几个月来剥夺施工队众人的收入,你当队长的放过一声响屁吗?你的收入自然是不会被剥夺,因而你处处庇护他们,跟他们称兄道弟,亲热得没比,利用他们的社会关系为你办这事办那事,此刻,你嘴里倒说出什么“后果”,什么“责任”来了。

他捋起了袖子:“再多言,连你也揍!”

队长吓得倒退数步,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瞪着葛全德,心想:这老东西今天一定是疯了!他平日活儿也能干,话也不多,从不发脾气的呀!

“好,好!你厉害,你是大爷!从今天起,我这队长让贤,你来当好啦!”队长说罢,拂袖而去,怕溜迟了,葛全德真揍他。

队长走了以后,葛全德朝那四个靠墙站着的扫了一眼,一跺脚,“滚!” 他们如获特赦地滚了。

葛全德又朝躺在地上哼哼的那两个扫了一眼,吩咐几个平素很尊敬他的小伙子:“把他俩送走!”

“往哪儿送?”

“送医院!”

工棚里剩下葛全德自己时,他心中倏然产生一种孤寂之感。他朦胧地意识到今天自己发作得太过分了,却并不后悔。他这会儿的心绪倒很像一个孩子,刚刚做了一件早想做而缺乏勇气做的事,如今终于做了,对自己的勇气大为吃惊。既感到一种盲目的痛快,又因做来不过如此而感到无所谓,还来不及思考后果。

地上撒满了钢镚,他弯下腰去捡,一边捡一边数,一共捡起了九十二枚,都是一分的。肯定是会计在慌乱中收钱时落地的。他想,明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要问问会计到底缺了多少钱。不管缺多少钱,他都给补上。会计家里生活困难,不能让会计倒霉。

他双手捧着满捧钢镚,忽然又想到,在别人眼中,自己一定是个老财迷吧?今天不就是为了五元钱扮演一次老荒唐的角色吗?施工队里那些平日很尊敬他的小伙子们从此会怎样看待他呢?他可完全是凭着一个六十八岁的老人的良心为他们挺身而出,为他们伸张正义的呀!他们能理解到这一点吗?今天晚上,他们躺在被窝里,揉着被挫肿的手指,舔着松动了的牙齿,会不会暗暗诅咒:都是那老东西唆使,不就五元钱嘛,几个月来被剥削都忍了,何必在乎!倒被老财迷利用了!

他一开始这么想,似乎同时就有一百条理由可以充分肯定,他们今晚准会诅咒他的!

这难以驱除的想法令他内心无比悲哀!仿佛连自己也觉得自己竟那么卑下可耻了。

但是天地良心,他并非老财迷,也从没在钱字上怎样认真过。他今天的荒唐,完全是由于同情他们,怜悯他们啊!是的,他同情施工队这些普通家庭出身,本人也没有任何一技之长的小伙子们。他们既想获得尊重,又时常不被尊重的痛苦的人格,使他深深怜悯。如果不是为了他们,他才不会因每月多收入三十几元钱到施工队来受腌臌气呢!五十二元的退休金,够他和老伴和女儿节省着花的。他也多想学某些退休老人的样,每天拎着鸟笼子到公园散散步,练练腿脚活动活动筋骨,侍弄侍弄花呀草呀的,找个老伙计下棋,谈山海经,一块儿去钓鱼。这样的生活他并非不愿过,也并非不会过。这样的生活起码会使他与世无争,襟怀洒脱,少见许多不平之事,心中也少郁积下许多积愤夙愁,乐乐悠悠,健健朗朗地多活上几年。

他本已逐渐习惯地过上了几天这种日子。他刚刚开始感受到这种日子对一个六十八岁老人身心的种种益处,施工队长有天晚上来到了他家里。客人自报山门后,立即从兜里掏出“大中华”,恭恭敬敬地递给他一支烟,笑容可掬,虔诚之至地向他讲明来意,要聘请他到施工队当一名质量监督员。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聘请。他说自己这把年纪了,干不动体力活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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