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湘西
分類: 图书,小说,影视小说,
作者: 黄晖著
出 版 社: 东方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8-9-1字数: 500000版次: 1页数: 353印刷时间: 2008/09/01开本: 16开印次: 1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506032254包装: 平装编辑推荐
全国同时段收视冠军,2008年度最佳战争题材电视剧,新浪电视剧排行季度网络人气电视剧,第24届中国电视金鹰奖优秀长篇电视剧奖。
内容简介
《血色湘西》没有花任何笔墨来描绘被大家所熟悉的“湘西土匪”,而是将着力点放在湘西人民的血性和剽悍上,湘西人民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以“平时为民,战时为兵”的状态生活,具有强烈的地域特色。
前半部分是《湘君》、《湘夫人》、《山鬼》,表现湘西那片瑰奇山河间青年男女回肠荡气的爱情;后半部分是《国殇》,优秀儿女在抗战中慨然赴死,为国尽忠,真可谓“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血色湘西》在国民性的这方面,力挺中国人的卫国血性,连最没文化的街头地痞赌徒,最胆小贪婪懦弱的鼠辈如汪老板之流,最需要呵护的儿童、少年、妇女,都加入到反日抗日的大潮口来,而没有像其他许多抗日作品中,首力刻画中国人充当日本人叛徒走狗的丑恶嘴脸。
目录
第一章商队
第二章麻溪铺
第三章赛龙船
第四章田一刀
第五章林湘君
第六章邻居
第七章寨首大会
第八章天坑赌命
第九章真相
第十章撞媒
第十一章出帮
第十二章家法族规
第十三章不共戴天
第十四章入伍
第十五章虎崽
第十六章送药
第十七章生日晚会
第十八章常德保卫战
第十九章归乡
第二十章收编
第二十一章成亲
第二十二章国殇
书摘插图
第一章商队
穗穗后来才晓得,那个夕阳红得赛枪缨子一般的黄昏,是民国二十八年的五月初二。
五月初二她晓得,给屈爹爹扎米粽吃的端午节是每年五月初四,那天在端午节前的一天还前面一天,所以一定是五月初二。
她当时不晓得的,是那年叫做民国二十八年。
那天下午很怪,日头刚刚往西边斜一点她就上了山,本来想打只山鸡或者肥獾子,晚上烧起吃,没想到从寨子口寻到猪婆沟,一直寻完了整个十里坡,竟连一只值得打的野活物也没碰见。她当时想是不是山神爷爷请客,把满山的野物们都招去了,又或者野物们都已经认得她,约好了不肯跟她打照面,这样想起想起就往回走,后来看到夕阳红艳艳的,把远边边的天坑岭染得像泼了血一般的好看,就忘记了打野物的事,一边走一边采了几朵指甲花,一边就笑起来。
然后她听见溪水那边有画眉子喳喳地叫,抬头就看见了一只叨叨隼正围着溪那头的一棵老槐树打起转转地飞,两只画眉则在树梢间上上下下地蹦,她就晓得那是叨叨隼在打树上画眉窝里雏鸟的主意,所以惊动了老画眉上下蹦起急,那只叨叨隼突然往天上一蹿,跟着就箭一般地往下冲,但她手里的粉枪先响了,砰的一枪,那只叨叨隼一头就栽在了树杈上。
林湘君被吓了一大跳。
她的胆子一向就小,在城里,过年她都总是不敢上街,因为小孩子会乓乓地乱扔鞭炮,响得她心里直跳。这回进山前,汪兆丰又灌了她一耳朵山里如何如何有土匪,如何如何要小心的警告,搞得她一路心绷得紧紧的,总感觉那陌生而幽暗的林子中藏着什么危险,会随时大喊一声蹦出来。
走了两天,什么也没有蹦出来。
倒是一路这画一般的青山绿水,和山里清纯得仿佛洗过一遍的空气,让她觉得那么心旷神怡,等走到这个宁静得犹如梦幻的傍晚之时,她已经开始怀疑汪兆丰是否有些神经质,甚或是存心要夸大路上的危险,好多抽一点佣金了。
“林老板,你莫听汪老板讲得吓心吓胆,我老马山里钻了几十年,有没得土匪,我还不晓得?”老马勺的话也让她宽心――他是进山时雇来的向导,憨憨的一看就是个老实人。
老马勺说这话的时候,晚霞正映在天边,远处的山,不见阳光处是墨墨的绿,夕阳映照处是血血的红,红与绿之间,过渡着由深而浅的金黄――林湘君只觉得她读过的任何诗,也描不出这恬美、壮丽的万一。
她很坚决地叫汪兆丰停下商队等着她――明天就要出山了,她不能再错过这美丽,她取出了一路不曾用上的照相机,对准夕阳,打算拍一张满意的风景。
枪声就在这时骤然响起,吓得她浑身一弹。
不仅她,商队上上下下都吓了一跳,连刚才还在憨笑的老马勺也变了颜色。
――两个雇来的保镖一把就抄起了枪,
一片紧张的静默中,有脚步声踏过溪水,越来越近,然后他们就看到一个身影,跑到了前面的大槐树下,灵巧得仿佛一只猴,三下两下爬上树梢,捡到了挂在上面的一只大鸟。
――那竟是一个姑娘。
“我就说了嘛,哪那么多土匪?”老马勺憨憨地笑,“人家打猎的——山里人,人人会打猎。”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两个保镖也放下了枪。
只有林湘君还怔怔地看着那个姑娘,她没有想到过一个姑娘竟能有这样的身手,她看到姑娘下了树,向他们走过来,才发现这姑娘不过十六七岁,有着两只漂亮得惊人的大眼睛。
眼睛里没有胆怯与害羞,只是一片天真的好奇——
“你们是谁呀?”
“我们――做生意的。”林湘君说,“你呢?”
“我是穗穗。”
这回答让林湘君突然笑了,只在这一刹那,她已感觉到这姑娘是如此天然,天然得跟这眼前的山野浑然一体。
寨首五叔走进榨油坊的时候,田伏秋师徒正在打挂槌榨油茶。
打挂槌是个力气活,田伏秋用的重槌就更加——两丈二尺长、九寸三分粗的杂木槌,用浸过三年六个月桐油的葛藤悬在梁上,槌头再包上寸把厚的精铁,一般榨油坊,这样粗的槌要五条汉子推,四个帮梢扶两边,一个老梢掌槌尾,五人合力,推起挂槌撞击榨槽上的箭板,一面便一呼一应地吼起号子:
“起挂槌呀——嘿哟——”
“扶上顶呀——嘿哟——”
“槌如流星——推起——”
“接得稳呀——呀嘿嘿哟”
“……”
如此号子声中,每一下都推起千斤之力,直撞得地动山摇,才榨得好油出。
但田伏秋打槌,却向来闷闷的没得号子喊——他的油坊只有师徒两个人,徒弟六伢子是他从三官寨捡来的孤儿,细时候大概饿狠了,长到十八岁,还瘦瘦单单总像没长开的样子,全靠他当师父的有把子好气力――他的气力倒是寨子里有名的,正如他一惯的闷头不响一样。
“伏秋,忙啊?”五叔寒暄着。
田伏秋就扶住槌,笑一笑,笑得跟往常一般闷闷的。
“伏秋,你这面鼓,有十几年没响过了哟。”
敬过芝麻豆子茶,点过滚地龙烟,五叔东拉西扯了一气闲话,最后还是转到了这句话上。
六伢子晓得五叔公就是为这个来的――这些年,年年端午,五叔公都要上一趟门,请师父为寨子里的龙舟掌鼓,师父年年推,五叔年年照样来。
其实六伢子一直怀疑师父到底会不会打鼓,他为此问过穗穗,穗穗也说从没见阿爹摸过鼓槌,虽然家里堂屋角落里就放着一面高脚鼓,但那面鼓多少年就成了搁置杂物的架板,上面推的灰尘,手一抹都能揩下厚厚的一层。
他甚至怀疑师父从不肯答应五叔公,其实是因为师父只晓得打挂槌,根本不晓得鼓是如何打的。
但五叔今年的话,说得特别重:
“俗话讲得好:‘宁输三年田,不输一年船。’竿子营九弓十七寨,雷公寨好歹算得最大的一家,掰起指头一算,十六年没赢过一回船了!是个男人走出去,腰杆子都硬不起,脸上都无光哟!伏秋,五叔今天,算是背起全寨几百口子的面子,求你这一回了――你就真的想看起雷公寨第十七年还给人家垫屁股?”
六伢子听得脸都发红――五叔公在寨子里说一不二,这么低三下四地讲好话求人,就算是个不会打鼓的人,听了这番话,也非抄了鼓槌上龙船不可。
但师父还是跟往常一样,闷起个脑壳不做声。
好一气,他才起身进屋,捧了一套新崭崭的绣凤五叠裙出来,放在五叔面前――上面还摆了个红绸子包包。
打开红绸包包,里面是一只亮闪闪的凤头银锁。
五叔就突然明白了:
“你这是――给穗儿伢备下的?”
“那就是雷公寨,寨东头就是我家。”
翻过十里坡,顺着穗穗手指的方向,林湘君就看到了一片长长的、绿草如茵的山坡,野花烂漫,遍野缤纷,山坡的尽头,两峰相夹之间,白云绕绕,溪流如带,参差的人家,点缀在青山碧水之间,远远望去,几如桃源仙境。
——林湘君看得都快痴了。
然后穗穗看到这个林阿姨拿出了一个奇奇怪怪的盒子,对着前面比划,她问这是干什么,才晓得那是个会自己画画,叫做“照相机”的新鲜东西,只要按一下,眼前的山呀水呀云呀还有她家的房子呀,就都能跑进那个盒子,比画的还像。
“你想不想照一张?”
“人它也会画?”穗穗不大相信――画山画水她都怀疑,何况是活人?
但林湘君居然说是的。
穗穗就高兴了:“那好哇,我画一张——要画得像哦。”
林湘君要她放心,说一定像,然后就往后退呀退的,拿那个盒子对着她比划。穗穗觉得这实在是很奇怪――画画总要站得近才看得清楚,为什么还要越站越远呢?
这么一想,她就有点走神,没有看到草丛里的那条五步蛇,等看到的时候,林湘君的脚已经要踩到蛇尾巴了。
穗穗就说:“你不要退了――那条蛇有毒的。”
林湘君一回头,就发出了吓心吓胆的一声惨叫,过硬把穗穗吓了一跳,她没有想到一条晒太阳的蛇竟会把一个人吓出那样恐怖的叫声――不就是条蛇么,值得那样鬼喊鬼叫?
“你莫动,你不动它不会咬你的。”她告诉林湘君。
林湘君真的一动也没动――不是真的听了穗穗的话,而是吓得早就全身都僵掉了。
不光她,一旁边歇气的伙计、保镖们和正在点纸烟抽的汪兆丰都吓得“蛇”、“蛇”、“蛇”地大呼小叫起来。
然后他们就目睹了奇特的一幕:那个一枪能打落飞鸟的穗穗姑娘从草丛中随手拔了几株草,放进嘴里嚼了嚼,上前来,对着那条五彩斑斓还吐着信子的五步蛇喷了一口――仿佛施了某种咒语,那条蛇一下子软绵绵老实了。
“懒鬼,晒太阳怎么晒到路上来了?”伸手捡起蛇,穗穗的口气就像在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也不看看天要黑了,还不回家?”
她骂完了,把蛇放回草丛,蛇就好像做了错事,乖乖地滑进草丛深处不见了。
林湘君这才回过神来:“穗穗,你刚才喷的什么?”
“央央草啊,蛇最怕央央草嘛。”穗穗似乎很奇怪她连这都不知道,“我阿爹讲过,一物降一物,有蛇的地方,肯定有央央草――哎,我画完了吗?”
林湘君这才想起还没给她拍完照,赶紧又端起相机。
一旁的汪兆丰到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手一抹,才发现满头都已是冷汗――林湘君可是万万出不得事的啊!
这么一惊一吓,他就忽略了一件很要命的事,直到两天以后才终于想起来――当他的商队被那条蛇吓得大呼小叫的时候,里面很不正常地少了一个声音。
一个不管有事没事,总在啰里啰嗦嘴巴不停的人的声音。
可惜,等他想起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驾!”
马蹄飞奔,惊起了茂林中一片飞鸟。
马上汉子翻身向后,举弩扣弦,一支响箭呼啸而去!
天坑岭山脚脚下,有个蔑匠铺。
蔑匠铺里有个蔑匠老迷糊。
老迷糊的蔑匠手艺不错,就是一天到晚迷迷糊糊,丢三拉四,比方编好的一个大蔑匾就好多年总搁在屋背后,忘记收进屋里。
那支响箭划出尖利的哨音,就钉在蔑匾上。
老迷糊突然不迷糊了,沾满眼屎浑浊不清的一双眼睛也突然亮起来,他拔下响箭,取下上面绑着的一个羊皮卷,打一个呼哨,一只鹞鹰就从门口的树梢上扑啦啦飞到他胳膊上。
他把羊皮卷往鹞鹰脚上缚着的小竹筒里一塞,手一抖,鹞鹰便展翅而去。
“大扛把子,飞鹞子有信来。”
大先生进门的时候,麻大拐子正在小心翼翼地给香木龙头描最后一道彩漆。
他对自己的描匠手艺一向很自信――多年前,他麻大拐子便算得竿子营头一号的彩描匠,虽说早就不靠漆刷子讨营生了,但描彩漆的手艺仍然是他唯一的爱好,这些年,山上大大小小的家具物件,都被他描金画银,刷得不晓得几多好看一个,搞得山寨里也一年四季,总飘着一股子刺鼻的油漆味。
这回这个香木龙头,他更是倾尽了全部的功夫――他天坑岭的龙头,在竿子营就得无人可比。
大先生展开了竹筒里的羊皮卷:“尾线留了山标,点子这当口靠了雷公寨――麻爷,看这天色,今天黑夜他们只怕就在寨子里落脚了。”
这倒不出麻大拐子的意料:新点子带货过山,当然不敢赶夜路。
所以他手都没有停——
“下江客的生意,不必惊动寨子,等老马勺踩清盘子,明天路上留客。”
林湘君一走进雷公寨,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喜欢窄窄的、曲折延伸的青石板路,参差落座的茅棚、瓦舍,喜欢咕咕叫着躲开的母鸡,路边懒懒吠叫的黄狗。
还有妇人奶着婴儿,孩童扎堆玩耍,晚归的农夫吆喝着耕牛,檐下的老人吸着水烟的悠然自得。
“他们是远边边来的下江客,做生意的。”前头的穗穗一路解答着乡邻脸上的好奇。
于是,一张张好奇的脸,露出了质朴而善意的微笑,让林湘君感到那样温暖。
“我们湘西山里人,好客得很,进了寨子,就是到了家。”老马勺的嘴巴照例不肯闲着,“你随便敲开哪家屋门,都会把你当贵客,米酒腊肉血豆腐,平素自家屋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的,都会背出来招待你。你还千万莫讲客气,只管吃,只管住,就一条,千万莫提给钱。”
“那为什么?”林湘君觉得很奇怪。
“招待客人是本份嘛。”老马勺就声明,“你给钱就是看他不起,比打他的嘴巴还狠些。”
汪兆丰也在一旁作证:“湘西我也算跑过两趟,山里民风古朴,确实如此。林小姐,您要不信,一会儿就能看到了。”
“我信。”
望着一路冲在前头的穗穗的背影,林湘君就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可信——能养出这样的姑娘的山寨,还用怀疑它的真诚么?
然后她就看到了田家的榨油坊,看到了门前吱呀呀带动水碾的水车。
还有刚好走出门的田伏秋。
“伢”字在湖南人嘴里,向来指的是后生男孩。
只是这规矩在竿子营行不通——竿子营的男女,但凡年轻没成亲的,一概便都唤作“伢”,不同的是男孩喊做“伢崽”,女孩喊做“妹伢”,这般伢来伢去,喊得竿子营的姑娘,也仿佛添出了几分男子气。
五叔把穗穗唤做了穗儿伢,便是这个道理。
“男满十八急死爹,女满十六忙坏娘啊。”看到田伏秋捧出的五叠裙同凤头银锁,五叔就觉得自己老得昏了头——天天看起穗穗在眼面前晃,不曾想一晃眼,小妹伢竟也满了十六,到了该拜梯玛的年纪了。
——“男十八,戴起银环飙龙船,女十六,腰系银锁拜梯玛”,这是竿子营几百年的老规矩,十八的伢崽,十六的妹伢,端午节齐聚麻溪铺,戴过银耳环、银锁,男赛龙船女拜梯玛,才算是步入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这也是竿子营每个有儿女的人家的头等大事――伢崽娶不娶得好堂客到手,妹伢嫁不嫁得好人家,与端午节上这一头回亮相,都有莫大的关系。
所以五叔再不提要田伏秋上龙船的事――输了龙船,还有明年,妹伢成人戴银锁,那才是一辈子一次的大事。何况穗穗一个没娘的孩子,他田伏秋不操心谁操心?
“你呀,安心带穗儿伢上麻溪铺,求个好姻缘回来。掌鼓的事不要你操心,我另外想办法。”——田伏秋把五叔送出门的时候,五叔还在满口叮嘱他。
穗穗就在这个时候,领着林湘君他们到了院门口:
“阿爹,来客人了——”
汪兆丰死活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被一个山民生生赶出寨子来。
直到灰溜溜地出了雷公寨的寨口,看到沉沉的暮色将前方蜿蜒的山路笼罩得模糊不清,他还在想自己刚才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才惹翻了那个闷头搭脑一副篶丝瓜样的田伏秋。
但他又实在想不起说错什么呀。
天南海北跑生意吃江湖饭的人,他明白出门在外,逢人不怕礼多的道理,问清了田伏秋与五叔的名讳,他就打躬作揖地道明来意:“鄙人汪兆丰,省城瑞丰商号的经理,这位是林老板。小号贩运川黔特产,路过贵寨,天色已暗,想求宿一晚,不知能否行个方便?”
这还不客气么?
那位胡子、头发都白了多半的寨首五叔当时也蛮热情,直喊来了就是客,赶紧进屋坐进屋坐,还忙不迭地叫那个瘦瘦的六伢子给客人牵马卸货,穗穗姑娘更拖了林湘君的手就要扯她进屋去吃芝麻豆子茶,主人迎客的热情让汪兆丰都觉得心里热呼呼的。
所以他才喊自己的伙计们开始卸货,还招呼拉在后面的老马勺赶紧过来招呼马匹――老马勺这个人事情是蛮做得,又当向导又是个好马夫,要的价钱还不高,雇这么个帮手确实是个划得来的买卖,唯一的不好是他东游西逛喜欢乱跑,一不留神就躲到后面偷懒,刚才就一个人落在后面踢拢地上的石头玩,不喊他还不记得过来帮忙。
——没想到那个闷憨憨的田伏秋,居然会在这时候硬冷冷一伸手,把进屋的林湘君生生拦在了门外。
“我山里人家,破破烂烂的,省城的贵客哪里住得习惯?各位还是另找地方吧。”
汪兆丰还以为他是讲客气,赶紧堆起笑跟他说:“田老板太客气了,这里就蛮好,就蛮好。”
没想到田伏秋不是讲客气,一张脸拉得死长,好像汪兆丰前辈子欠了他三百钱忘记了还。
“对不住,我屋里烂房烂瓦烂场合,真的容不得贵客大驾,各位还是赶紧走吧。”
他一边讲还一边手一抬,摆明了逐客。
那一刻,不光被拦在门外的林湘君一脸的尴尬,不光他汪兆丰和伙计、保镖们傻了眼,就连穗穗和五叔脸都涨红了。
“阿爹!”穗穗当时就发了急。
五叔也赶紧打圆场,讲人家远来是客嘛,伏秋你要是怕自家住不下,我再到寨子里多找几户人家,乌漆黑晚的,总要给人家头上有片瓦,身下有张铺。
但那个田伏秋就有那么不通情理,自己女儿的话理都不理,还口气硬硬地打断五叔:“寨子里家家都不宽敞,哪有多余的地方?五叔,还是请人家早些上路,莫耽误了行程。”
奇怪的是他一说,五叔就真的不做声了。
汪兆丰当时就着了急――眼看天都麻麻黑了,从这里到麻溪铺,少说还有四十里山路,总不成赶夜路吧?
他只能赔小心,讲好话,掏了现钱往田伏秋手里塞――哪怕房钱饭钱加倍算,他只求今晚能安安心心有个落脚的地方。
好话讲尽也没用,那个篶头搭脑的闷汉子好像长了个花岗岩脑壳,油盐不进,直扁起双眼睛好像恨不得把他们一脚踢出寨门口就好。
汪兆丰还想再求,林湘君却先忍不住了:“汪老板,人家既然不方便,我们何必勉强呢?走吧!”
她掉头就走。
黑灯瞎火、荒山野岭的夜路走不得!汪兆丰晓得这不是脸皮薄斗面子的时候,他想劝林湘君,没想到先来拦林湘君的是羞红了脸的穗穗,更没想到田伏秋一把就把穗穗扯到了一边:“细妹伢吵么子吵?回屋去!”
他看到穗穗被训得眼泪水当时就涌出来了,一头就冲进了屋里。
他的商队就这么灰溜溜地被赶出了雷公寨。
临走,老马勺一脚把地上几块石头踢得飞出了老远。
――说实话,要不是十几年三江五湖好歹练了几分涵养,他汪兆丰都恨不得也要踢一脚才好!
“林小姐,我还跟你夸湘西山里民风古朴,没想到碰上这种人,真是……委屈你了。”
打着灯笼,赶着夜路,汪兆丰一直在打量林湘君的神色――看她的样子都晓得,这一气着实把她气得不轻。
“人家又不是开旅馆了,凭什么留我们?”林湘君口气淡淡地——“我只是没想到,那么纯朴的姑娘,会有个这样的爹。”
人家有什么爹汪兆丰现在也顾不上想了:半夜三更,荒郊野岭,快些赶完这四十里路,早些求个太平才是正经哟。
“都打精神加把劲,快点走!”
田家每日里最热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晚上。
白日里要做功夫:榨油、采药、打野物、收拾屋后种的苞米、红薯,总归有事做。
只有到了晚上,一家人做完功夫,坐在一起吃餐晚饭,气氛才会热闹起来,照例是穗穗要把一天里有趣的新鲜事细细地讲上一遍:麻五嫂子家的老黑母猪又下了崽呀,溪边边有只野狸猫来做了新窝呀,今天山上有只豹子远远躲起人跑呀,五叔公砍荆条时,被黄荆刺刺挂断了下巴上的长胡须,痛得跳起脚骂呀……
然后便去油坊碾茶籽、打茶枯,做些为明日的活计准备的轻松功夫,穗穗便会随着吱呀呀的水碾,唱起她或熟悉或新学的歌子,六伢子也会随着她学起唱――有时候,就连田伏秋都会忍不住,跟在女儿后面哼上一句半句。
一日的辛劳,便在穗穗那悠长的歌子声中,融入门口那淙淙的溪流里。
但今晚,田家却没了往常的热闹――整整一晚上,穗穗没讲一句话。
吃晚饭的时候没有,吃过饭,坐在碾槽边碾完了半槽油茶籽,她还是一句声没做。
——长到十六岁,她记不起阿爹有哪次对她粗过喉咙动过气。
——她就不晓得,阿爹今天是搭歪了哪根筋,做什么硬要把她请来的客人赶起走,做什么还要立起眉毛对她凶!
她做错了什么嘛?
她只觉得心里窝窝的全是气。
田伏秋同样没做声,闷起脑壳打了两箍茶枯,又闷起脑壳蹲在门口吃了一气旱烟,好像就没看见女儿在跟他发闷气。
一边的六伢子也就只好闷起脑壳做功夫――师父不做声,穗穗不做声,他就更不晓得该如何做声。
他只觉得今晚的水碾吱呀呀地转得特别单调。
吃完三锅烟,田伏秋突然起了身,从墙上摘了柴刀、药葫芦,系到腰上。
六伢子就问:“师傅,这么晚了还出去呀?”
“十里坡看秧瓜棚的吴满叔腿杆子发风湿,跟我要了些夜枯草,我去给他采一下。”田伏秋边说边出了门――治风湿的夜枯草,是要晚上上山采来的,药效才好。
回头他又叮嘱了穗穗一句:“明天还要上麻溪铺你舅舅屋里,早些睡吧。”
穗穗就“嗯”了一声。
后来穗穗就碾完了茶籽。
后来她就打了水,进自己屋里洗脸洗脚。
后来她准备睡觉,就听见外面堂屋里轻轻的有响动。
她出来看,就看到墙角那面高脚鼓上堆的杂物被挪开了,看到六伢子背对着她,正在擦鼓上的灰尘,看到他抚摸着鼓,似乎想做些什么,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穗穗就问:“六伢子,你想打鼓啊?”
六伢子就被她吓了一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