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在八月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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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日）伊藤高见著；伏怡琳译
出 版 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8-10-1字数：版次： 1页数： 133印刷时间：开本： 大32开印次：纸张：I S B N ： 9787020067015包装： 平装内容简介
只想和对方一起消失掉。已经过了喜欢那样的阶段，只是想和那个人百分百地融在一起，然后消失掉……
作者简介
伊藤高见，日本兵库县人，生于一九七一年。一九九五年在早稻田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就读时，以处女作《在副驾驶席上尽情舞蹈吧》荣获第三十二届文艺奖。其后又先后夺得小学馆儿童出版文化将和坪田让治文学奖。并以此书《扔在八月的路上》贏得日本文坛最重要的纯文学奖项第一百三十五届芥川文学奖。著作众多，另有《剽窃之作》、《雪之华》等。
书摘插图
扔在八月的路上
敦出神地看着水城默默工作的样子。她将手臂伸人纸箱，正要取出咖啡罐。只见她弯起手向胸前一揽，手肘内侧便夹起了不少罐子。这种罐子容量一百九十毫升，俗称“一九罐”。接着她一边依靠手臂上的肌肉略微调整歪斜的罐子，一边保持姿势，一步步挪近自动售货机敞开的装货口。
水城挂着一脸按捺不住、只想快些冲过去的表情。没多久，她终于抓准时机将怀中的罐子一只接一只滑人装货口。她的腰和膝盖保持着一定的节奏，塞罐子的速度之快简直不给装货口喘息的机会。虽说罐子的角度一旦出现偏差便容易中途堵塞，但这会儿没功夫慢悠悠地放。这已是八月的最后一天，东京的暑气却分毫未减。
这也是水城开车装货的最后一天，听说从九月起她要转到总务科去。仿佛铆足了劲想在最后时刻打破纪录一般，一大早她便干劲十足，一心要赶在六点前跑完所有的线路。
“真热！”
从缠头巾的打结处可以窥见水城略显干枯的栗色头发。
“也不知道雷阵雨会不会来，”敦说着抬头看了看天空。空气中的湿度如同在蒸桑拿，但天上的云层却丝毫没有聚拢的迹象。“接下去装什么？”
“乌龙茶，‘三五罐’的。”水城答道。
就在这时，装货口中传出一声不祥的声响．刚装入的咖啡罐似乎卡在了售货机里。不远处传来一声“混蛋，挡道了”的咒骂，让水城分了心。今天因为没找到可以停两吨货车的空位，他们只能姑且占据了一个可能会挡道的位置。然而，那司机发怒的对象不是他们，而是个打零工的门卫。他大概为了让一辆还在很远处的车先开过，拦下了正要转出建筑工地大门的自卸车。
切，水城重重地咂了咂嘴，“这下糟了，好像在很里面。你，帮我掏掏试试？”
“这是一九罐，我伸不进去的。”
让你干你就干，水城嘟哝着抬腿空踢了一脚敦的屁股。那个刚被自卸车司机教训过的年轻门卫偷偷向他们瞄了两眼。
敦伸直手指，将手探人自动售货机。虽然能顺利进入，但依然碰不到卡住的罐子。机器内隔板间的距离都依照罐子的尺寸事先调好，所以一九罐隔板的间距非常狭窄。尽管敦试着并拢手指，希望能伸到更深处，可男人手臂能进入的空间毕竟有限。
“果然不行。做这种事情，还是女人的手细，比较方便。”
“你这家伙，分明是讨厌干这种事儿吧。”
敦小心翼翼地抽回手臂，把自己的位置让给水城。身高不占优势的她，顺脚踩在了近处的一块水泥板上。这种活儿如果不静下心来耐心地干，恐怕会被加工粗糙的隔板边缘划得皮开肉绽。
准备就绪后，水城伸进手臂，在售货机里摸索起来。不知为何，每次掏罐子她总会抬头望着天空。虽说这种时候确实需要伸展肩背，但这一举动背后似乎还有更深的原因，敦总有这样的感觉。
“不过你这家伙，准备什么时候离婚？”水城出其不意地问。
敦原本打算找个机会告诉她，但不料今天太忙，还没来得及开口。
自从那天问了不该问的话之后，敦决定将自己的事情都向水城和盘托出。身为女人家为什么成天做这些开车装货的苦差事呢？差不多是时候让上面调去坐办公室了吧？那是一个阴雨而闲暇的午后，敦有意无意地问了这么一句。水城告诉他：因为离婚还带着孩子，所以挣钱多的工作总想尽可能干得久些。虽然水城的回答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因为她把这些从没对营业部其他司机提起过的事情告诉了自己，也不知是负疚还是亏欠，一种诸如此类的感情总在困扰着敦，让他觉得保留自己的秘密就好像是在背叛水城。如果换作男人，这样的事情或许根本不会放在心上，所以这和友情又有些不同。
“对了，不会已经离了吧？”水城又加上一句。
明天去办手续，敦简短地答道。
水城故作惊讶地发出一声感慨，紧接着像发炮似的追问敦，几年了。
四年，敦答道。
“比我还长呢，你小于挺努力的嘛！”
敦也说不清这到底算不算努力，但还是谢了谢水城的褒奖。三十岁生日跑去离婚算什么呢，他接着问水城。但不料水城却回了一句“不是挺好”，根本没当一回事儿。无奈之余，敦试着独自从一数到三十，需要的时间竟比想象的要长，他不禁吃了一惊。如果要数到水城的年岁，还得再加上两个数字呢。
“离婚的事儿，一会儿跟我好好说说。”
敦敷衍着回了几句，这时水城突然发出一声惊喜的呼喊。
她的手指似乎终于碰到了那只卡住的罐子。
这个国家的每个角落都能买到冰镇饮料，简直可以说是自动售货机的天堂。无论是只有汽车经过的山路，还是藏在深山老林里的温泉，甚至在殡仪馆，只要有足够的空间，售货机总是无孔不入。而货运司机的装货线路也像蜘蛛网一样覆盖着日本全国。但敦相信，这条从中野出发、途经大久保和新大久保、再穿过新宿一带的线路，一定是全日本强度最大的。特别是大久保那块地方尤其不好办。道路窄不说，那儿的人过马路还不守红绿灯。像今天这种又闷又热的天气，为了保证地段好的售货机不出现缺货，这条线路必须要绕两圈。每次早起干完十五个小时以上的体力活儿之后，积聚在身体里的热量到第二天早晨都无法散尽。
不过这条线路却是水城大显身手的好地方。敦知道，每次轮到她时她总是特别兴奋。她可以小幅转动方向盘，操纵两吨货车在离墙数厘米的情况下从小路中一穿而过。如果碰上更窄的路，她就折起后视镜，几乎没有进不去的地方。每当前面停着一辆其他公司的运货车时，就好像在炫耀驾驶技术一般，超过时水城必定要单手控制方向盘。
这一天，因为想创下六点前返回中野营业部这一史无前例的纪录，水城更是开得比平时还要猛。有几个像是来自拉丁地区的女人突然冲出马路，差点因此成为车轮下的冤魂。
水城连忙急刹车。
那些愣在路上的女人们一边说谢谢，一边合掌鞠躬。切，水城再次咂了咂嘴．敦只能独自合起双手，回了个礼。
“这群家伙，可真够险的。”
“你说外国人是怎么把那个合掌的动作误解成完全不相干的意思的呢？”
“这种小事儿管他去呢，快说说离婚的事儿，到底是哪儿出问题了？”
对于这个问题，敦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概括起来也就是，他和附近一家美发店里工作的女孩子相识、相恋，结果发展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就这么简单。但尽管如此，这段恋情却并非始于一时冲动．心灵的轨迹即便曲曲折折，却也画成了一条连贯的线．就在这条线上，必然有过一百甚至两百多个看不见的选择。
敦和知惠子是在大学的体育课上认识的。以电影剧作家为目标的敦，爱上了想成为杂志编辑的知惠子。或许是被对方的理想所吸引，两人很快便粘在了一起，创造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俩的世界。遇上没钱约会的日子，两人就窝在敦租的那间位于下井草一带的廉价公寓里，给各种东西排名次玩儿。这个游戏只属于他们俩，所以排名也没有任何理由。为什么冬天排在春天的前面、雨天比晴天名次更高，谁也说不出原因。他们还品评了两人都认识的朋友。处世圆滑老道的人排名靠后，操着一口茨城方言又喜欢变戏法的同学却排在前列。这里面也有着他们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标准。
虽然这个游戏没多久就厌倦了，但两人之间的游戏却始终没有终结。正因为此，临近大学毕业时，也不去公司应聘一心只想朝着剧作家目标奋斗的敦，总在知惠子面前摆架子。虽然事后想起来觉得幼稚可笑，但那时却就是这样。接二连三地被大出版社淘汰的知惠子，最后去了一家完全不感兴趣的楼盘代销处。敦说要为她庆祝庆祝，可知惠子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还是小敦好，无论什么时候都在追求自己的理想，不像自己……”星期天的晚上，知惠子经常这样开始她的牢骚。她不仅体重掉得厉害，有一段时间还得了斑秃。敦劝她，真那么辛苦不如辞职算了，可知惠子从来不听，因为担心自己辞职后两人的生活会越来越拮据。
“反正我还挺得住。”
知惠子的牢骚总是以这句话结束，然后继续顶着那只秃了一小片的脑袋上班去。
差不多就在一年后的某一天，知惠子听说一家食品公司的出版部正在招聘编辑。虽然嘴上嘀咕着和自己想做的事多少有些不太一样，但她还是很想跳过去。敦也看出了这一点，对这件事很支持。其实他也一心巴望着知惠子快点改行做编辑。毕竟有事没事就拿他的理想大发感慨，敦多少会觉得是种负担。何况他也开始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所以，对于知惠子的跳槽敦比谁都开心。他嚷嚷着要好好庆祝一下，把知惠子带到了高丹寺附近的一家便宜的烤肉店里。
知惠子生平第一次把烤好的毛肚放进嘴里。她使劲嚼了几下，吞下去后说：“没想到还挺好吃的。”
“以后想尝尝各种没吃过的食物，”她补充道，身体好像也在渴望着不同的东西。知惠子的新工作似乎特别忙。那段时间，她都顾不上自己的外表一心扑在工作上。她似乎变得骄傲起来，喝醉酒时也不再怨声连篇，而是意气风发地对各种东西评头论足。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就连做爱时她都好像更想在上面。敦不太喜欢这种姿势，所以是灵巧地将身体让到一边，但知惠子却总想再找机会翻上去。这种时候敦总会抱怨说：在上面动得太厉害套子容易滑出来，现在万一有了岂不是很麻烦。但知惠子却总是毫不在意地笑道，“有了的问题”等有了的时候再说。
在一个暴风雨过后的春天的夜晚，两人一同出去散步。最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敦开始忍受不了和知惠子一起呆在房间里聊天。和她说话的时候，他经常会感到烦躁不安．虽然敦也明白她现在这份工作做得很开心，但对一窍不通的敦而言，编辑的话题实在有些枯燥乏味。然而，如果边走边聊却还能听进去。幸好，走路的速度和脚步的声音也能表达自己的情感。
敦一边走着，一边从知惠子的话中推测她想表达的意思。他以为问题大概出在向她借钱付房租这一点上。但如果连房租都不能平摊的话，那两人的关系就会变得微妙起来。事实上，正因为这几个月的房租都是知惠子出的，所以敦不知从何时起有了一种低人一头的感觉。有时就因为在厨房里被知惠子从背后重重地摸了一下，敦也会莫名地发起脾气，嚷嚷着：“我又不是你养的猫。”
但如果真是如此，那现在反倒是个好机会。如果知惠子求他多出去打打工或者去公司找份正经的工作，那么这一次就可以彻底告别剧作家的梦想了。而且狡猾的敦还打起了小算盘，十年后他可以对大学时代一同参加影视社团的朋友这样辩解：“那时候就因为知惠子死命求我，所以只能忍着泪放弃了剧作家的理想，谁让我喜欢她呢。”
敦脚上那双一百五十日元的薄底沙滩鞋，啪嗒啪嗒地响个不停。他心里念叨着，知惠子恐怕会受不了这声音让他随便找份工作快点干起来吧。就在敦觉得快了快了、知惠子快要照着预期的方向说出自己想听的话时，没想到从她嘴里蹦出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当他们转过那家蛋筒冰淇淋特别好吃的便利店时，也不知为什么知惠子开始提起结婚的事。她说差不多是时候考虑结婚了吧，但敦却以“经济上还有困难”一句带过。
不料知惠子笑着回答：“都这岁数了还没一丁点儿积蓄的也就小敦这种人了吧，不过没关系，钱我会挣的，小敦就放心地追求小敦的梦想吧，这样不是很好吗？”
那一瞬间，怒火油然而生。
敦一下子将脚上的鞋紧紧穿到底，在夜晚的街道上气势汹汹地迈开了大步。连拐弯的时候他都拐成了直角。
去办结婚手续的时候，敦多少有些不爽。虽然这是考虑了近半年后做出的决定，但不爽就是不爽。一想到结婚这两个字，头脑里就会立刻浮现出知惠子那天说的那句嘲讽：都这岁数了还没一丁点儿积蓄的也就小敦这种人了。所以，就因为这样他才自暴自弃地决定和她领证。敦只想快点了结手续上的事情，然后就像习惯空气一般习惯知惠子。
在区政府的办公窗口交表格时，敦被告知：佐藤的藤字应该是“八字头”，需要重写。区政府的人解释说，户口簿上佐藤这个姓中的藤字写法和平时不太一样，草字头下面那个“桊”上的“丷”是向下敞开呈“八”字形的。那位坐在窗口里的女职员还不忘补充一句：户口簿上的许多字都有这种情况。敦不禁歪着脑袋问：“那这二十多年来我难道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写对过。”那人却安慰他：“不用担心，只有户口簿上才会写成‘八藤’。”但这回答实在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在这一刹那，结婚的气氛荡然无存。敦觉得自己好像突然重新投胎做了“八藤敦”，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这种感觉就好比穿上一件刚买的但又有些扎入的新毛衣，有种既舒服又恶心的味道。
因为想着办结婚手续也算是件大事，那一天，两人都预先请了一整天的假。等到办完手续，他们才突然意识到根本没有考虑接下去的时间该如何度过。就连敦都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办结婚手续的感觉有点像晒太阳浴，会在身体里留下些许余韵。里面掺杂着适量的疲惫和适度的热量。最后，两人决定去大公园随便走走。虽然那天还是酷热的九月，但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在穿过一片栖息着许多蝉的小树林时，敦依然对自己的姓氏变成八藤感到不习惯。知惠子的嘲笑还在耳边时隐时现，但敦的心情却开朗起来。变成八藤敦之后，或许人生也会时来运转吧，他思忖着。说不定剧本会得到赏识，然后剧作家的工作也会走上正轨。这些异想天开的念头在敦的脑海中交织在一起，让他对身旁的知惠子突然产生了好好对待她的念头。敦说：“八藤的问题也真够头大的，以后可不想再跟户口簿过不去了。”他的本意是想告诉知惠子不打算做离婚这种蠢事，但情绪高昂的知惠子的回答却牛头不对马嘴：“小敦你还算好啦，我可是连姓都改了，驾驶执照啦护照啦都得去改，而且前几天刚买的印章也要重新买一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