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女人
分類: 图书,小说,社会,
作者: (德)弗兰克 著,杜新华 译
出 版 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9-1-1字数: 268000版次: 1页数: 422印刷时间: 2009/01/01开本: 大32开印次: 1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020072637包装: 平装内容简介
1945年的德国,一个小火车站上,难民如潮。海伦娜带着七岁的儿子捱过了艰难的战争岁月。苦难已经过去,新生活就要开始,然而,她将儿子留在了月台上,一去不归……本书讲述了一位德国女性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开始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坎坷经历。
作者简介
尤莉娅弗兰克(1970),生于德国柏林,曾在柏林自由大学学习古美洲学,哲学和德意志语言文学。1995年在柏林“开放的麦克风”文学竟赛中取得优胜,1997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新来的厨师》,后又出版长篇小说《诌媚之人》(1999),短篇小说集《腹部着地》(2000)、长篇小说《营火》(2003)。曾获2004年马利路易斯卡什尼茨奖和2005年甘德斯海姆市罗斯维塔奖章。长篇小说《午间女人》(2007)获当年的德国图书奖。
书摘插图
序幕
窗台上站着一只海鸥,它在鸣叫。听那叫声,仿佛整个波罗的海都在它的喉咙里,高耸的,是泛着泡沫的浪尖,明净的,是天空的颜色。它的叫声在国王广场上回荡,这里一片静寂,原本耸立在这里的大剧院已成了断垣残壁。彼得眨了眨眼睛,他希望海鸥会被他眼皮的颤动吓跑,从这里飞走。自从战争结束之后,清晨的静谧让彼得觉得是一种享受。几天前,妈妈给他在厨房里搭了一张床。他已经是个大男孩了,不应该再睡在妈妈的床上。一缕阳光射在他脸上,他拉起被单挡住了脸,倾听着柯岑斯卡太太柔和的声音。那声音来自楼下的公寓,从石子地面的缝隙里传来。这邻家的女人在唱歌。啊,亲爱的人,你游来吧,向我游来。彼得喜爱这个曲调,喜欢她的歌声里的忧伤、期盼和哀愁。与这些感觉相比,他是多么渺小啊,他盼着长大,没有比长大更好的事了。阳光将彼得脸上的被单晒得暖洋洋的,这时他听见了妈妈的脚步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脸上的被单被一把掀开了。快,快,起床了,她提醒他,老师在等着呢,妈妈这样说。其实,福克斯老师很久都没有过问某些学生缺课的原因,他们至少每天都应该去一下的。这些天来,他和妈妈每天下午都提着小箱子到火车站去,想搭上去往柏林的火车。然而每来一列火车都是人满为患,他们根本挤不上去。彼得起床去洗漱。妈妈叹息了一声,脱掉了鞋。彼得用眼角偷偷瞥着妈妈,看着她摘下围裙,放进洗衣盆里。她的白围裙每天都浸透了黑炭、血污和汗渍,她得泡上几个小时才能把它泡软,然后再拿出洗衣板来搓洗,搓得两手红通通的,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妈妈两手摘下头上的小帽,从头发里抽出发针,一头鬈发软软地披散在肩膀上。在她做这些的时候,她不喜欢彼得在一边看着她。她瞥了他一眼,说:这也要看。他觉得,当他洗下身的时候,妈妈好像露出了一丝厌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用一把梳子梳着自己浓密的头发。头发在阳光里闪着金光,彼得想,我的妈妈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妈妈啊。
这年春天,俄国人占领了什切青,有几个士兵在柯岑斯卡太太家里过了夜,从此以后人们还会听见她一大早唱歌。上个星期,妈妈有一次坐在桌边补缀围裙,彼得在高声读书,这是福克斯老师布置的作业,要他们练习朗读。彼得讨厌朗读,有时他觉得妈妈并不怎么在听。可能她不喜欢自己的安静被打扰吧。当彼得读到某个句子,忽然把声调放低的时候,妈妈往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发现。他一边自己这样读着,一边悄悄听着柯岑斯卡太太的歌声。真该拧断她的脖子,他听见妈妈很突兀地说。彼得吃惊地看看妈妈,而她只是微微笑了笑,将针刺进亚麻布里去。
去年八月的轰炸将学校完全炸毁了,从那以后孩子们就在福克斯老师妹妹的牛奶店里集中。这里几乎没有什么生意了,福克斯小姐抱着胳膊,靠墙站在空荡荡的柜台后面等着。尽管她的耳朵已经聋了,她还是常常把耳朵捂起来。店铺的大玻璃窗已经完全破了,孩子们坐在窗台上,福克斯老师给他们讲解着黑板上的算术题,三乘十,五乘三。孩子们问他,德国在哪里打了败仗,但是他不肯告诉他们。他说,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德国人了,而且他为此而高兴。那么,孩子们想知道,我们算是哪国人呢?福克斯老师耸耸肩膀。彼得今天想问问他,他为什么为此而高兴。
彼得站在洗脸池前,用毛巾擦干肩膀、肚子、下身和双脚。如果他不按这个顺序来——这已是很久以来没有发生过的了——妈妈就忍不住要发脾气了。她把干净的裤子和他最好的那件衬衫递给他。彼得走到窗前,敲了敲玻璃,海鸥振翅飞走了。自从对面临街的房屋和背街的房屋以及这条街上的电车消失之后,彼得可以一眼看到国王广场,那里,只剩下了残破的大剧院。
别太晚回家,当他准备出门的时候,妈妈这样说。昨晚医院里有个护士说,今天和明天有加班火车。我们得离开这儿。彼得点点头,几星期以来他就盼望着能乘上火车。他还只坐过一次火车,那是两年前的事,彼得刚刚上学,爸爸来看他们,他们坐了一次火车,爸爸和他,他们两个去维尔腾看爸爸的一位同事。战争结束已经两个月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彼得很想问问妈妈,为什么她不想再等等爸爸,他多么愿意让妈妈信任自己啊。
去年夏天,就在八月十七日前的那个晚上,彼得一个人在家。妈妈在这个月里经常连着值两个班,下了晚班直接上夜班,一直留在医院里。她不在家的时候,彼得总是很害怕,他怕在这黑暗中会从床下面、从墙和被单之前伸出一只手来。他感觉着紧贴在腿边的折叠刀的金属质地,一遍遍地想象着,如果那只手出现,他将要多么迅速地把刀拔出来。这天晚上,彼得趴在妈妈的床上,像以前的所有夜晚一样,仔细倾听着。他趴在床的正中央,这样比较好,因为无论哪一面都有足够的空间,能够及时发现那只手。他一定要迅速而坚决地刺出去。当他想到如果那只手出现时他会吓得不敢动弹,无法对着它举起刀来,他就会冒出一身冷汗。
彼得还没有想清楚,他的两只手该如何动作。他一只手紧握着刀子,另一只手则捏着厚厚的被子,把脸贴在上面。第一声警报响起来了,声音很小,甚至是轻柔的,接着就变响了,变成了长久而尖锐的嘶叫。彼得闭上了眼睛,任由警报声烧灼着他的耳朵。彼得不喜欢去地下室。一阵静谧。他总能想出新办法来不去地下室。警报声更响了。他的心跳得快了,仿佛跳到了嗓子眼。全身都变得僵硬了。他不得不深呼吸。因为那床鹅绒被。彼得把脸埋在妈妈的枕头里,呼吸着她的气息,仿佛这样能填饱肚子似的。之后安静下来了。一种强有力的安静,彼得抬起头,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他拼命咬紧牙关,让两排牙齿合拢,低下头去,将脸孔埋在鹅绒被里。他的脸在枕头上蹭来蹭去,同时来回摇晃着脑袋,枕头下发出了沙沙声。他小心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指尖触到的是纸张。这时,一阵可怕的轰鸣冲进他的耳鼓,是第一颗炸弹的声音,彼得的呼吸加快了,紧接着是噼噼啪啪的声音,窗玻璃承受不住压力,碎了,身下的床在颤抖,彼得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动了起来,他却动弹不得。接下来是一阵静止。他不去管外面发生了什么,用空着的一只手抽出来一封信。彼得认出了那字迹。他忍不住狂喜地笑了,啊,是爸爸,啊,他险些忘了,爸爸是永远都愿意保护他的。这是他的字迹,没错,他用M来代替“我的”,用A来代替爱丽丝。这些字母是不会动摇的,一个挨着一个,什么也不能伤害它们,无论是警报,还是炸弹,或是火焰。彼得对着它们轻轻地笑了。眼睛有些灼痛,字迹变得模糊了。爸爸好像是在抱怨什么。彼得一定要读读这封信,这是他的保护者的信,他一定要读读信上写的什么,只要他读下去,他就不会出事。整个德国都在经受命运严峻的考验。信纸在彼得的双手中颤抖,一定是由于床的颤动。只要是德国所要求的,他就会尽最大的努力。她问他是否并不在造船厂工作。船厂,是啊,警报在呼啸,那并不是船上的汽笛,而是来自别的地方。彼得流下了眼泪。别的地方更迫切地需要像他这样的工程师。一阵沙沙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好像就是窗下,一声巨响,接着又是一声,声音更大。帝国高速公路已经完工了,在东方没有多少事情可做。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彼得又听见了轰炸声,火药味使得他的鼻子有些发痒,接着就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息,但是彼得还在笑,他仿佛觉得,只要手里有爸爸的这封信,他就会平安无事。爱丽丝。彼得的妈妈。她抱怨他信写得太少。外面冒着浓烟,却没有什么烟气,是着火的噼啪声吗?这跟她的出身一点关系也没有。什么一点关系也没有?什么出身,爸爸写的是什么呀?说的是钱的事。是叫做“汇票”吗?还是“驱逐出境” ?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有所改变。
要读懂这封信真累啊。他本不该像今天这样只认得这么点字,都上了快一年学了,马上就要八岁了。也许他应该相信这封信的保护力,但这信没有那么大的作用,彼得没能把它读完。
这天早晨,当他走向福克斯老师的牛奶铺子的时候,一切都很好,他不再需要爸爸的信来捱过一个夜晚,再也不需要了。战争结束了,今天他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他和妈妈。彼得在排水口里发现了一个锡罐,踢了它一脚。多好啊,它丁丁当当地滚向前去。恐怖过去了,梦里都不会再回忆起这些。彼得想起了冬季的第一波进攻,仿佛又感觉到他的朋友罗伯特的手,那次他和他一起沿着漆成白色的低矮篱笆蹦跳着,想穿过柏林门街,跳进报刊亭前面的壕沟去。他们的鞋踏在冰上太滑溜了,两人摔了出去。不知道是什么打中了他的朋友,他的手和他的身体分了家。然而彼得还是又往前冲了几米,一个人,似乎离开朋友加快了他的速度。他还能感觉到那只手,厚实而暖和,而且很久没有松开。后来当他发现他还握着那只手的时候,他无法将它就那样丢在壕沟里,而是把它带回了家。妈妈给他开了门。她命令他在椅子上坐下,劝他伸开手。她蹲在他面前的地板上,手里捏着一条绣着她名字大写花体首字母的白色餐巾,等着,她抚摸他的手,揉着它,直到他挣脱开为止。
直到今天彼得还在琢磨,她这是在干什么。他对着那个锡罐又用力踢了一脚,踢得它咕噜咕噜滚到街对面去了,险些滚到了牛奶铺子门前。此时他仿佛还握着罗伯特的手,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又仿佛这只手握着他,而且爸爸的那封信与这件事的关系比任何事的关系都密切。他已经两年没见过爸爸了,更没跟他提过这只手的事。
去年夏天,在八月里那个大轰炸之夜,在彼得读爸爸那封信的当儿,每三四句他还只能读懂一句。这封信对他没有什么帮助。双手在颤抖。爸爸说他对他儿子的母亲是尊重的,他愿意做一个诚实的人,他认识了一个女人。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接着又是密集的爆炸声,密得在刹那间耳朵都忙不过来,接着是卡嚓声,呼喊声。彼得的目光飞快地掠过信上的字迹。爸爸要他们拿出勇气来,战争一定很快就会胜利。他,爸爸,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回不了家,作为一个男人,生活要求他有决断,但是他很快就会再寄些钱来。彼得听到噗通一声,不知是什么撞在了房门上,说不清那声音是因为炸弹、警报还是发自一个人。他把信折起来,塞回枕头下面。他在发抖。烟熏得他的双眼流泪,这个城市在热浪中变成了一片火海。
不知道是谁抓住了他,把他扛在肩膀上,沿着楼梯跑进了地下室。几小时之后,他跟着别人一起爬到外面,天已经亮了。到他家的楼梯还在,只是栏杆已经被炸断,横七竖八地躺在台阶上。到处都冒着浓烟。彼得四脚着地爬上台阶,面前横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不得不从那上面爬过去,撞开房门,走到餐桌旁坐下。太阳直射在桌上,他眯缝起了眼睛,阳光竟然这样好。他感到口渴。他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过了半天才站起身来走到水池边。他拧开水龙头,可是只听到咕嘟咕嘟的几声,没有水。妈妈可能要过几个小时才能回到家。彼得等着妈妈。等着等着,趴在桌上睡着了。是妈妈叫醒了他。她用双手抱着他的头,紧紧地搂着他,然而当他也用双臂搂抱她的时候,她却松开了他。家门还开着。彼得看见走廊上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他想起昨天的那一声尖叫。妈妈打开一个柜子,把床单和毛巾搭在肩上,又从抽屉里拿了蜡烛,她说,她马上还得出去。她要彼得帮她拿东西,医院里缺少绷带和消毒用的酒精。他们跨过家门前那堆烧焦的肉,彼得从那双鞋上才认出这是一个人,已经烧得蜷曲了。彼得发现了一个厚厚的金怀表。在那个早上,一种近乎幸福的暖流涌进他的身体,因为他知道这表不可能是柯岑斯卡太太的。
照片上是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穿着很高级的西装,一只手撑在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汽车上,很有派头地斜站着,明亮的眼睛望着天空,仿佛在与命运之神对视,至少也是在看着空中的几只鸟。这照片还放在厨房的一个玻璃镜框里。彼得的妈妈说,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爸爸会回家来,把他们接到法兰克福去。爸爸在那里修建一座横跨美茵河的大桥。到那时彼得就可以到正规的学校去读书了,妈妈这样说。听她说着这样的谎话,彼得感到很不舒服。他为什么不写信来呢?彼得像是反诘一样地问道。因为邮路,妈妈回答,自从俄国人来了以后,邮政局就不能正常工作了。彼得闭上了眼睛,他为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感到害臊。从那以后,他就和妈妈一起等待着,一天天地等着。可能爸爸和他们想得不一样吧。
一天晚上,妈妈到医院去上班,彼得到她的枕头下面去翻。他想弄个明白。可是信不见了。彼得用一把很锋利的小刀弄开了妈妈的写字台,可是他只找到了一些文件、信封,还有放在小盒子里的几个马克。彼得把妈妈的衣柜也翻了个遍,把她熨得平平整整、叠得井井有条的围裙和内衣都拿了起来。柜子里放着两封信,是埃尔莎姨妈从鲍岑寄来的。埃尔莎的字写得很潦草,彼得只认出了前面的称呼:我的小爱丽丝。彼得再也没找到爸爸的信。
这天早晨,当彼得踏进牛奶铺子的时候,福克斯老师和他妹妹都不在。孩子们百无聊赖地等着,看着那些走进店铺的大人,他们先是犹疑的,后来就旋风一样冲进来,把所有的柜子都打开,把箱子、大木桶和大罐子都翻了个底朝天。他们骂骂咧咧的,没找到一滴酸奶油,没找到一块黄油。一个中年女人朝着柜子踢了一脚,把一扇柜门踢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