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分類: 图书,小说,社会,
作者: 陈启文 著
出 版 社: 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 2009-4-1字数:版次: 1页数: 312印刷时间:开本: 16开印次:纸张:I S B N : 9787506346078包装: 平装编辑推荐
一对父子,两代富翁,在怀疑与博弈中演绎的人伦悲剧,一座梦之城的原罪与神话,一座斜拉桥背后的重重玄机。
著名作家唐浩明,王跃文特别推荐,冰心文学奖和老舍文学奖得主的最新力作。
内容简介
梦城,现实之城?还是,梦幻之城?也许从一开始它就具有异常的复杂性和迷惑性。用文学大师纳博科夫的话说,艺术的创造蕴含着比生活现实更多的真实。这里既有乡下人进城找拼的艰辛惨淡,有非公资本打入国家重点工程的冲突和内幕,有与权力腐败有关又无关的官场纠葛、阴谋与暗算,有原始资本积累完成后的第一代富翁和第二代之间难以弥合的怀疑与隔阂,还有被时代漩涡裹挟下人类命运的不断变化引发出来的价值观念、社会伦理的变迁……这无穷的诱惑,沉浮的命运,倾轧与挣扎,苦难与悲怆,围绕着一座被赋予了丰富象征意义的斜拉桥演绎的云谲波诡,险象环生,令人感受到强烈的震撼和冲击,最终又无不宿命般地从零归零,而那卒现代化的桥梁却在时空中耸立起来了,这又是我们在纷纭乱象中看到的一个时代进程的必然而真实的结果。
作者简介
男,1962年6月出生,湖南临湘人,大学毕业。曾供职于教育、文化、出版等部门。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一级作家。 1983年开始创作,迄今已在《花城》《十月》《芙蓉》《山花》《大家》《中国作家》《北京文学》《人民文学》《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约500余万字。 主要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河床》、中篇小说《仿佛有风》《太平土》《自得耀眼的时间》《逆着时光的乡井》和散文随笔精选集《季节深处》等,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海外版》选载,入选过百余种国内外文学选本和文学排行榜。曾获全国第三届冰心散文奖、第四届老舍文学奖等多个奖项。
书摘插图
0
她一丝不苟地穿上寿衣、寿裤、寿鞋,然后一袭雪白地躺下了。然后她就一直等着,等待着死神如期而至。似乎还是半夜,屋子里黑乎乎的。有一种气味是如此浓烈,她嗅到了。她吃力地举起手臂,抬起头。天渐渐亮了,窗棂在朦胧中一根根地露了出来。有一种遥远的力量隐约涌出,微微泛着红色,忽然像是燃烧起来了。她的一双眼空洞地睁着,恐怖地睁大,忽然像是燃烧起来了。但是除了火焰,她没再看见什么。
她觉得自己已经等了许久了。她终于没有看见自己一直盼望着的那个身影,就把眼睛绝望地闭上了。整个身体往下一沉,床帮晾了一下。
她的最后一口气吐得十分漫长。
忽然而至的一阵风,吹落了院外桑树上挂着的几滴露珠。
1
有一种气味是如此浓烈,方世初嗅到了。
数十里之外,他就听见了从黄龙洲方向传来的鼓乐之声。这声音是为送别一个亡灵而演奏的,却充满了人世间的满腔热情,又伴之以许多悠长的叹息,他听来十分熟悉,但并不感到悲伤。他甚至觉得这声音营造出了一些让人沉醉的气氛,令他由此而对故乡平添了一种十分奇怪的疑惑。
当他赶到黄龙洲,刚在母亲的灵柩旁站稳了脚跟时,这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寂静笼罩了一切。方世初在可怕的静默中打量着他的母亲。
灵堂外挤了一溜人头,都好奇又紧张地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看着他。
他一动也不动,像是被这无数突然集中在一起的目光钉在那里了。
第一个走过来跟他打招呼的是龙富贵老汉,死者的堂兄弟。
他边说话边打哈欠,像是这几天把他累坏了。
“娃,你别这样,你别吓唬你娘,你娘就等着你回来哩,你娘可不想看见你这样……”
但方世初还是两眼直瞪瞪地看着母亲。他眼里什么也没有。他眼里只有母亲。他怔怔地看着她,看得没有知觉了。那个一袭雪白的女人还睁着眼睛,又被夕阳涂抹了一层奇异的亮色,显得特别静穆。哪怕死了,这女人看上去也不是一副苦相的苦命女人,而是一副福相,她也的确很有福气,丈夫是大老板,儿子出国留学,但她却自寻了短见。这实在没有道理。龙富贵老汉说得不错,她在这间灵棚里已经停放两天了,她就等着她儿子回来,最后看他一眼。
方友松还是那样,像模像样的,穿着一身浅灰色西装,叼着一棵大雪茄。这个梦城有名的农民企业家抽雪茄的样子就像当年在乡下抽旱烟,歪着嘴,一口一口地喷着浓烟,神情有些贪婪,还有些凶恶。但毕竟是死了老婆,那一种神情,十分空洞地挂在脸上。又不像悲伤,是一去不返的那种神情。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他冷眼旁观了儿子一阵,深深地往肺腑里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才叼着半棵早已灭了的雪茄一步一步踱到儿子身边,伸手在儿子肩膀上异常沉痛地拍了拍,烟在嘴角里动了一下。
“世初,你回来了……”
“她是个好人……”方友松又说,还叹了一口气。
方世初那僵直着的身子这才动了动。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地把母亲脸上的一绺发丝拂到了耳际后面,然后又抹上了她一直睁着的双眼。母亲的身上有些东西还没死,她的头发还没死,还和生前一样柔软,还沾有淡淡的豌豆花的香味。她的眼睛还没死,他给她抹上了,她倏地又睁开了。这让方世初很吃惊,他把身体慢慢地俯向了母亲,手一紧,母亲僵直的身体就被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了。
他痛彻心扉地长叫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那些傻了的人们一下反应过来,黄家老大把那杆铜黄闪亮的唢呐率先吹响了。灵堂里的哭声立刻响成一片。这些嚎啕大哭的人,都是死者的丈夫方老板方友松花钱买来的,有本村的,也有路过的乞丐。每个人都哭得很努力,而且每一滴眼泪都不是假的。他们一边哭一边手脚不停地给亡人烧着纸钱。灵堂里的纸钱码成山,看上去跟真钱差不多,烧得灵堂里乌烟瘴气。响器班子是黄家老大为首,他一边吹着唢呐,一边用脚后跟在地上敲打出欢快的节奏,每一个人,每一个声音都响应着他的动作。这节奏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嘈杂和热闹。在乡下,死了一个人,就像上演一场戏,悲哀反倒在其次,最重要的就是要制造出一种热闹的气氛。而这对于一个真正的悲哀者,却是嘲弄般的折磨。
方世初僵硬地放下母亲,泪水流进嘴里,满嘴都是苦涩,一股绝望的怒火却烧得他喉咙发干。
“滚,”他指着那一个个嚎啕不已的哭丧者,又吼了一声, “都他妈的给我滚!”
灵前燃烧的魂灯陡地一亮。偌大的灵棚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在昏沉沉地哭了。
夜幕阴冷地降临,但灯接着就亮了。用松柏枝条和五彩纸幡精心布置的灵棚里,在那些哭丧者们惊愕地陆续离去后,一下子显得格外空旷。
这时黄岚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她是和方世初打小一块儿长大的,现在她是方友松的秘书,女秘书。她和方友松到底是什么关系,一个大老板和一个小秘到底是什么关系,风言风语在黄龙洲流传了不少年头了。这个时候,她是真的不该走过来,她迟疑了一会儿,可她还是走过来了,走得离方世初很近了,她看着方世初,目光潮湿,明亮。她嗫嚅着。她想说点什么。她想劝劝他。但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更贴心的话, “世初,你要节哀,人死不能复生,别哭坏了自己的身子。”她红着两只眼圈柔声说。
“就是你,你终于盼到这一天了啊,得逞了,遂心了,你……”方世初用颤抖的指头指着灵堂外, “给我——滚!”
黄岚一下窘得满脸通红,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泪光,她好像还要说什么,方友松在那边低低地干咳了一声。黄岚听见了,揉掉眼角的一点泪花,小小心心地退了出去,像怕踩到了地雷一样。她很憋屈,但她没哭。
如果这灵堂里还有人真的想哭,除了方世初,也许,就是她。
2
当所有的人都走了,冷清的灵堂里只剩下了他和他母亲之后,方世初才感觉到了某种确切的所在,确切的归宿,这样的一种感觉,是无法诉诸于别人的。除了他,除了母亲,所有人,对于他,都是别人。他不哭了,他看着母亲,越看越不像是一个亡人。母亲还是他小时候看见的那副睡熟了的模样,只是少了一些往日因劳累而疲倦地睡去的感觉,又多了一些冷寂的让他感到生疏的东西。
生和死的界线在人生的某个时刻是模糊的。
方世初心里涨满了孤单,他想把母亲扶起来,他想问问,她为什么要自寻短见?在他心里,母亲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在父亲进城并且挣下了一笔让整个黄龙洲惊叹不已的家业之后,母亲却一直留在乡下,依旧靠种几亩田养活自己,她想得开,也看得开,知道自己进了城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她也不想从她丈夫那里得到什么。她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那个慷慨的男人已经不会再给她。但这一次,她怎么就想不开了呢?
有一种气味是如此浓烈,方世初嗅到了。
方世初很后悔,他不该听父亲的,去澳洲上什么学。他现在才恍然悟到,这从一开始就可能是父亲的一个阴谋,只有把方世初从母亲身边打发走,他才能遂自己的心愿。娘啊,你怎么就这么傻呢?你太便宜那对狗男女了啊!
方世初回想起自己去澳洲上学的那天,娘也是傻了一样的。但她没有拦阻他,她沉默地送了他一程又一程,却一句话也不说,只管憋着自己,憋得嘴唇都快要流血了。走了半天还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走。在那个春天,娘的嘴角上长了一个苦疔,贴着一块火柴皮子。这是乡下人用来止血、消火的东西。娘不说话,但他每次回过头来看娘时,娘的嘴角就哆嗦起来,那黑色的火柴皮子也就一上一下地抖动起来。
穿过一片豌豆地,是娘种的。正是豌豆开花的时候,那花开起来像一片蓝色的火焰,人一走动,就有无数细小的花粉扑腾起来,娘的发鬓上也飘落了不少花粉。但娘的脚步很软,一双腿已软得没有力气走动。娘就站住了,似乎想要吃力站稳的样子。
他感到了自己的残忍。他是应该留下来陪陪娘的啊。他在城里念中学上大学,虽不能日日陪伴在孤独寂寞的母亲身边,但至少每个周末可以回到同城市只有一水之隔的黄龙洲。每次回家,下了轮渡,他还在北湖沿的堤坝上走呢,娘就知道他回来了。娘的眼睛,望是望不得这样远的,但娘似乎能嗅得到他身上的气味。娘的鼻子很尖,豌豆苗刚从地里长出来时,娘就能闻见青豌豆的气味。然而娘却闻不到她男人的气味。方世初记得,每次父亲回来,总要让她大吃一惊,然后,很久都回不过神来,傻了一样,只把两只手在围腰上反复搓着,仿佛那双手很脏似的。
现在,娘竟然当着他的面也这样搓手了,反复搓着,仿佛那双手很脏似的。他记得自己突然很冲动地把娘的两只手握住了,他喊了一声“娘,你回吧”,立刻就泪流满面了。娘慢慢转身, “嗯,,我就回,就……”娘说着,突然又一转身,把他的两只手捉住了,握得那么紧,握得他都疼了。手松开时,娘叹了一口气, “今年的新鲜豌豆,你是吃不上了。”娘把脸转过去,望着掩着的家门,却有泪水闪亮地从她鬓角流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