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妇的烦恼:性 让我怎么对你说出口
我30岁生的我儿子,那时候做B超的医生问我,想要儿子还是女儿,我说儿子。他问为什么,我说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还要经历怀孕、生产这个过程,太艰难了,我也觉得男孩子比较好教育,不像小女孩,一到了青春期就让大人特别不放心,男孩子最多就是打架打破头,女孩子可就没有这么简单。那位医生是我的同事,他说恭喜了,你如愿以偿,不过可能也没那么简单,男孩子的家长也有烦恼,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那时还真不以为然。
真的意识到这位同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大约是在我儿子8岁的时候。他在姥姥家长大,姥姥和姥爷是非常开明的人,他们从来不回避孩子的提问。有一天我们都在吃饭,他忽然问姥姥,为什么我们男生都是站着小便,女生要蹲下?我一下愣住了,看着姥爷,姥爷也愣住了,看着姥姥。姥姥很从容,说孩子终于发现这种不同了,其实原因很简单,女生比较弱,容易累,蹲下来呢,比较轻松省力气,男生强壮,站一会儿也不觉得累,不信你试试看。孩子听明白了,还挺高兴,说以后我也蹲着。孩子吃完饭去写作业,我坐在他身边就开始胡思乱想。我妈这么回答肯定是挺聪明的躲避了问题的实质,可是这样好吗?我跟我爸说,这孩子长大了,要是明天上学校也蹲着小便,别的同学一问他就这么说,那可糟了。我爸安慰我说不会的,明天他就忘了。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孩子的性启蒙问题。我想我不是一个细心的母亲,我也就是想了想,没太当回事。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我也问我自己,是不是因为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有些不好说,潜意识里面想回避呢?有可能。我其实没准备好,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儿子的性教育这样的问题。
我们这代人,可以说在上学的时候没有经历过什么性教育。那时候有一门功课叫生理卫生,其中有关于男性和女性生殖系统的章节,老师基本上不讲,让大家自学,考试也不考这个。后来我学妇产科,经历过实习,才算全明白了,那年我23岁。我还记得我刚到妇产科工作,我家的一个邻居,我叫她三姐,晚上出来散步,专门问我这方面的问题。夏天的晚上,天是黑的,我能感觉到我的脸上发烧,要是灯下,肯定能看见我的脸是红的。她问这些的时候特别小声,怕跟我们一块儿走的我妹妹听见。我妹妹比我小六岁,正在上高中。后来她每次叫我出去散步,我就说要帮我妹背书,实在推不过去了,就不让我妹跟着,说三姐找我有保密的事儿,反正是两头儿躲闪。就是那年的秋天,这个三姐怀孕了,当然没结婚,找我帮忙。她到我们医院来做手术,我当时问她,怎么不避孕,她说她根本不知道还要避孕。当时我心里挺不舒服的,有点儿自责,为什么当初她问我这些的时候我要躲闪她呢?要是认真告诉她,她就不用受这个罪了。可是那时候我就是不愿意跟她说这个,我连恋爱都没谈过,怎么可能跟人家交流这些?我们那个时候好人不说这个,流氓才热衷这些呢!
我妹妹考上大学那年,我刚刚结婚。有一天,她回来跟我聊天儿,说她过去的一个女同学怀孕了,那男生不敢一个人带着女生去医院,叫她一起去。我妹特可笑,当笑话讲的,说是一个专门做这种手术的小医院,医生让女生准备尿样做检查,男生说没有容器来装,让我妹去找,她跑到小商店喝了一瓶酸奶,把酸奶瓶子刷了给那个女生用,结果医生把他们给骂了一顿,说尿杯就在楼道里居然看不见,怪不得这么无知……我当时心里动了一下,是不是应该给我妹讲讲这些?我们俩是无话不说的。我还没想好该从哪里说起,我妹又说了,他们学校现在开始把男生宿舍楼和女生宿舍楼分开了,男生找女生或者女生找男生都要经过两个看大楼的老头儿,他们把这些老头儿叫“纠总”,就是总纠察。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校长早晨跑步的时候在草丛里捡到了安全套,还是用过的,差点儿气死。我妹说“真傻”。说完就干别的去了。伴随着她说的这个“真傻”,我刚刚准备好的那一大篇关于女生要洁身自爱之类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后来我妹也结婚了,这个社会已经开放得让我们总是吃惊,我问过她,她是怎么性启蒙的。她说是看书,一本英文书,叫《女孩的明天是女人》,就是在那次用酸奶瓶子留尿样之后,她到特别喜欢她的一位女老师家,老师让她看的。有意思的是,那个老师一辈子没结婚。那年老师60多岁了,我妹20整。我们那次聊天,我妹说,其实有什么呀?不就这点儿事儿吗?早知道早安心,老不知道老好奇,老好奇老惦记着,老惦记着老想试试,最后一试,完了,又有人需要酸奶瓶子了,问题是还没人能保证就跟这一个人买酸奶瓶子,所以说性教育很重要……
我妹问了我一个问题,你自己本身就是学医的,对待性这种事,应该有科学态度,你为什么当初没给我启蒙呢?日后你儿子到了青春期,你管不管?我们都无师自通了,侥幸也没遇见什么不测,你不能让你儿子跟我们一样用这种偷读《西厢记》的方式过人生这道坎儿吧?
我没法回答这些问题。我的障碍在于,我自己能科学地认识这些,可是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我儿子也和我一样科学呢?谁能保证我给他启蒙完了之后他一定能满足于理论上科学认识而不追求实际经验呢?这个是我最担心的。
大概从我儿子初二这个学期期中考试结束之后,我就开始有一些困惑,有一些话题,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孩子说,特别是当孩子口无遮拦地提问的时候,我和他爸爸都有点儿尴尬。比如,他会问我们,他们班的某男生和某女生关系非常好,一起来一起走,一起吃饭一起写作业,这样会生出孩子来吗?我说不会,他说哦,然后自言自语,说那就奇怪了,我们班的谁谁谁说肯定会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记得那天晚上孩子睡着了之后,他爸爸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早熟?我当时马上就反驳,什么早熟?明明是晚熟!13岁半的孩子,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关注过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这样的话题,也从来没关注过自身的身体变化,即使现在问了这种朦胧的问题,也没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和好奇,和他的同班同学相比,他是晚熟的。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把一直憋在心里没想明白的问题说给我丈夫,孩子的老师在这个学期的家长会结束后,对我说,这个孩子很“单纯”,和班里的其他同学相比,太“晚熟”了。单纯,在我看来是一个褒义词,可是,相对于现在的社会环境、学校环境,我想不明白,到底这种单纯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天我特别有倾诉的欲望,我跟我丈夫说,对于孩子的青春期教育问题,我其实比很多家长都更有感触,这源于我在妇产科工作十年的亲眼所见。我给我丈夫讲了三件事,都是我印象特别深,也可以说是让我一想起来心情就特别沉重的记忆。
第一件事发生在一年的除夕。我在医院工作的时候,几乎每年的除夕都是夜班。那时候我单身呢,还很喜欢除夕上夜班,三倍工资,伙食特别好,还不忙。那天晚上也是,我们把该干的事情都干完,准备休息,来急诊了。一对中年夫妇,两个人半抱半抬着一个大棉被卷,一边走一边滴着血。病人是个女孩,也就17、8岁的样子吧,已经昏迷了。抱着她的是她父母。这孩子在家里生下了孩子,孩子是出来了,可是胎盘出不来,大出血。那时候有一种规定,就是如果父母、直系亲属或者单位曾经义务献血,就可以给这个病人用平价血,我们照例问她父母,如果没有,输血的价钱就要贵一些。她父母当时毫不犹豫,说不用了,不管多少钱,赶快救孩子。孩子脱离危险,天都快亮了,她父母买了好多吃的来谢我们。孩子的妈妈眼睛肿得都成一条缝了。两口子除了感谢的话之外一直在求我们,说一定要给孩子保密。这孩子在医院住到刚刚出了危险期,她父母就要求给她办出院。谁劝都不听,就是要走。后来我们大概知道了一点,这孩子来我们医院之前在那种不正规的诊所看过,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想在家里把孩子生下来处理掉,没想到会有意外。她的父母,应该是那种特别要面子的人吧,出了意外,迫不得已才来医院的。那孩子走的时候是没有危险了,可是我们谁也不知道她生在家里的那个小婴儿怎么样了。第二件事发生在一年的暑假。一对大学生来我们医院,做中期引产。他俩倒是什么都不避讳,什么都跟我们说。俩孩子都是北京人。开始什么都不懂,等知道怀孕了,孩子五个月了,女生的肚子也藏不住了。女孩子的妈妈先发现了,特别气愤,就去找男生的家长。找了又能怎么样呢?打架、吵架,都不解决问题,没办法,还是做吧!女孩的妈妈每天来医院,男孩的妈妈也来,两个妈妈都送好吃的,可是谁也不理谁。我们老能看见男孩的妈妈千方百计迎合女孩的妈妈,拍人家的马屁,人家还不给好脸色。女孩妈妈不在的时候,男孩的妈妈就跟我们说,唉,没办法,谁让我儿子不争气,给人家弄成这样了?人家骂我、搡我,也应该的,我没教育好孩子啊……那俩孩子都挺可爱的。女孩要用催产素引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发动的特别慢,他俩都特别着急,眼看要开学了。住院那几天,他俩经常在楼梯口的大椅子上坐着说话,说一会儿,女孩就去跑楼梯,跑累了,回来坐下,男孩拉着她的手,接着说话。到了第六天,好不容易女孩子开始肚子疼了,男孩又兴奋又难过,满楼道跑着找大夫,一边跑一边喊:“她肚子疼啦……”后来他们出院,男孩和女孩的妈妈都来了,女孩的妈妈还是特别生气,拉起孩子拿着东西就走,男孩和他妈妈在后面追着人家。
第三件事,让我一想起来就很气愤。也是冬天。来了一对“老夫少妻”,很明显,男的比女的岁数大,女孩大概也就是20出头,那男人看上去怎么也有40岁。女孩肚子疼得不行了,是宫外孕。当时是我们产科主任值班,她是个特别精干的老医生,她说必须要马上切除那一侧卵巢,不然病人有危险。这种手术必须要家属签字,就找那男的。跟那男的交待病情,他表现得特别不合作,说他不敢签。我们觉得特别奇怪,你一个大男人,你老婆现在有生命危险,你不签字谁签字?这边还没签字,那边又出新情况了,这女孩先天只有一个卵巢,切除之后,就不能生育了。这下这男人彻底慌神了,他说他全都老实交待了吧,他不是女孩的丈夫,是她的老师,他跟女孩子有这种关系并且造成女孩子怀孕,他愿意承认错误,愿意承担任何处罚,处分、赔偿,都行,就是不能签字,他承担不了这种责任。问那个女孩子,女孩子说家不在北京,北京也没有亲人,既然已经这样了,就手术吧,保命要紧。那天我们心情都特别沉重,手术并不复杂,我们的心情都特别复杂。你说一个女孩子,本来可以有幸福的恋爱、幸福的婚姻,然后好好地生一个孩子,一生美满,你说,遇见这么一个人、这么一档子事儿,一辈子都改写了,多不公平!
讲完了这三件事,我跟我丈夫说,我现在彻底理解了当年给我做B超的医生说的那些话,生了儿子又怎么样呢?生儿子有生儿子的烦恼。我自己是女人,我知道女人在一生当中可能受到的伤害,生理上的、精神上的,这些伤害相当一部分来自男人。我那时候看着这些因为无知、因为冲动、因为轻信等等受到意外伤害的女孩子,还有过早承担了本来不该他们承担的这些精神负担的男孩,我就想,要是有人早一点告诉他们,即使要全身心投入到感情当中去,至少也应该学会保护自己吧?我这么说着,我丈夫就说了,如果我们家要开始给孩子进行性教育,就从这儿开始吧,孩子眼看要14岁了,除了要告诉他自己身体的变化,最重要的还要告诉他,学会爱惜自己的同时,也要懂得爱惜别人,不要因为自己给别人造成伤害。现在好多学校都开始有这方面的教育了,老师从正面告诉孩子们应该怎样面对自己的成熟,可我觉得更重要的应该是告诉他们,人一辈子每个阶段都有首要任务,都有人生的重点。现在,他们的任务就是读书学习,他们还没有能力考虑感情,也承担不了感情发展带来的一系列责任,在没有想好、没有从各方面准备好的时候,不该做的事情不要去做,这样也是尊重自己,尊重别人。
放假这些天,我发现我儿子的手机经常收到同学发的短信息。我其实特别想知道,是男生还是女生在跟他联系,也特别想看。有时候儿子睡着了,我完全可以拿过来检查一下。但最终我还是没看,我想如果他发现了,可能会感觉很受伤害,还不如我直接跟他说。上个星期天,我带他出去玩儿,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拐弯抹角地问他,班里谁跟他关系最好,成绩怎么样,放假了,互相留电话了没有?我儿子忽然打断我了,他说,妈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个不用说了,我明白,你看我表哥,还不到20岁呢,都有女朋友了,他俩特别穷,就是因为成绩不好,把时间都耽误了,以后找不到好工作,一辈子多没意思,我不想那样,你不用提醒我。
我忽然觉得我儿子长大了。好像在我没注意的情况下,他已经懂得了那些我一直没想好该怎么跟他说的东西。我儿子很轻松,不等我问就告诉我,妈妈你上学时候的那些书我也看过,比我们的书复杂多了,不过好多图都一样。当时有一种感动在我心里,没法形容。我什么都没说,我觉得这个社会已经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教给孩子一些道理,我们大人应该做的就是随时关注他们,在他们需要的时候随时给他们帮助。
安顿采访手记:
冬天的上午,阳光明媚。小区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排着队到花园去散步。老师对一名小男生说:“跳跳,拉住贝贝的手,不要走散了。”小男生很不情愿,大声说:“不拉。贝贝是女孩,我是男孩,拉她的手会生小孩的……”叫贝贝的小女生把刚刚伸出的手缩回去,懵懂地看着老师。“不许胡说,跳跳。”小男生很认真:“我没胡说。男生不能拉女生,我还不想要小孩呢!”小男生不等老师再说什么,伸手拉住贝贝身边的另一名男生,“咱俩一起走,不跟女生走。”带着孩子晒太阳的大人们都笑起来,老师们不笑。拉着这些小家伙们渐行渐远。
那天晚上,我在网上和几个朋友聊天,讲了这段见闻,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我们小时候,对宇宙洪荒中最大也最切身的生育秘密感兴趣那段时光。我们从哪里来?这样一个本应得到科学答案的问题,我们最初得到的回答竟是那么五花八门。我母亲告诉我,每个人都是女娲的作品,她用各式各样的泥土,按照想象,造出了我们的祖祖辈辈,医院是女娲建立的,父母们到了可以养育孩子的年龄,就到医院里去领来新品,规定了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成立一个家才能领小孩,经过考察被认为爱孩子的父母可以多领几个,于是我们的家越来越大,有父母和兄弟姐妹。我的一个朋友得到的回答比我这个更离谱。他妈妈告诉他,下雨的时候,是天神在“种小人”,你没看见雨水打在地上有一个个小坑吗?那里面都是小孩。这个答案曾经害得他在大雨刚刚停的时刻飞奔出门——要给自己抢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回来。我的同龄人中,有类似这样记忆的人不在少数。然后,我们不再追问了,因为有了电视,有了图画书,有了身边的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谈恋爱结婚给我们看,有了我们自身身体的变化。我们开始害羞了,开始对异性的接近有敏感的反应,再然后,在一个特别的时刻、特别的场合,当年这些被敷衍甚至被哄骗的孩子,经历初恋、初吻、初夜,开始一生的情爱颠簸路。整个这个过程中,陪伴我们的,是那些与科学、与真实完全不相关的答案。——我们自己成长了,在懵懂中,被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和岁月催熟。
接受我采访的亚洁也是这样。现在,她的孩子还是这样。亚洁说到她的感动,感动于孩子的成长和懂事,但同时她也觉得遗憾,作为一名曾经深入了解过这个专业、被科学知识“武装”过头脑的人,她仍然找不到一种顺畅自然的方式来和孩子交流,给孩子应有的启蒙。整个采访中,只要说到在妇产科的经历,她总是有些沉重的,她说他们这些人有幸见证了婴儿诞生这样类似创世纪的动人过程,但同时,他们也见识了惨烈,那些因为对自身的无知、对冲动背后的责任缺乏理解和心理准备的人所经历的伤痛。
亚洁反复在说一句话,这个社会,现在已经开放得总是让我们吃惊。的确是这样。人与人之间情感关系的复杂,社会生活中一切在过去对孩子们关闭的门,对成年人打开的同时也任由他们向其中窥视,谁能保证这些孩子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能做出恰当的判断和选择呢?如果有一种科学,能让这些幼小的生命懂得如何让自己更加茁壮和健康,为什么不能有人从正面坦然、自然地宣讲给他们听呢?也许最艰难的在于方式,找到了这个方式,一切都不再是难题了。
采访过亚洁那天,好几次,我想起幼儿园小朋友说的那些天真的话。有一天,你的孩子这样对你说话的时候,你该怎么告诉她,我们、他们,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从哪里来?你该怎样让这小小的宇宙天心的纯真使者自然地面对她自身的秘密?这是一个牵手的过程,一双大手和一双小手该怎样握在一起,并且握得温暖而有力量?或许这正是所有的母亲面临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