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上海三十年代的女影星
她仍健在——健康、健谈。
七月滚烫的热浪几欲令人窒息。荧屏内女主播维持着一日比一日尴尬的笑容,宣布着当日上海的高温又不敌历史。日记中的1934,有的也是这般罕见的奇热。可那年盛夏灼人的日光,此时又正到达宇宙的何处?
21世纪上海明亮的午后,窗外的空气似乎安心要把帘后的玻璃挤碎,挤进这一间不大的卧室。不为吹一吹冷气机里速成的清凉,只为偷窥她——沪渎旧影中的最后一抹绮丽。不因别的,只因七十年前的那个同样的炎夏,她曾亲历。
到她家,还未坐定,影集就已拿了给我,一页一页,一个一个,都是荧幕上曾经熟悉的容颜。蓦然,我一个惊艳,这位?我不很确定。
“哦,这个是我年轻的时候。”
柳眉,杏目,鹅蛋脸。鬓边的头发挽住了一个大蝴蝶结,微卷的短刘海梳在一侧,分明的年少,却有着不匹配的成熟,侧目浅笑,哪个时代看都是个美女。她的影片我并不熟悉,所以没能认出来。我看看照片,看看她,一时无语。想起的是Rose翻弄着手中的镜子,那么多年了,都没变,只是镜中人变了。她用手指轻抚过自己18岁姣好的面容,眼底全部都是笑意,仿佛在看自己的女儿。直到结束,没有半句流年已逝的感伤。
1934,是平常的一年,也许除了著名的热浪。没有人统计过这一年在昨日的上海诞生过多少至今可能甚至连一点记载也没有的影片,1934或许对我来说只是个普通的数字,可对她不同。减了1,中国影坛首次诞生了一位电影皇后;加了1,华夏大地从此失落了一位绝世名伶。她,看过她的绽放;她,也看过她的惆怅。
年代久远,很多事情的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依稀记得一个娇嫩的声音称呼影后的嫡亲兄长,甜甜的是一声“干爹”,算起来她还是胡蝶侄女。谈起胡蝶,她确实习惯性的称其姑姑。
“姑姑当选影后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只记得姑姑是个非常非常和气的人,她对父母很孝顺,甚至连后来的婚姻都有一大半是奉了父母之命。”
“那胡蝶对于当选影后的态度怎么样?”我本是为了胡蝶而来。
“她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称号,觉得她没有做什么贡献,姑姑一直都是个非常谦虚的人。后来加冕典礼换成了救国茶舞会,她才勉强接受了邀请。”
我再问,她却不愿再多说那段风光,自顾自地跟我讲别的。“当时啊,我可喜欢看电影了,我去演戏并不是受我姑姑的影响,而是因为别人。”她顿了一顿,问我“你见过阮玲玉吗?”我愕然,诧异她的说法。“阮玲玉是我最喜欢的明星。她眼睛不望着我,自己说着。仿佛在向我介绍一个我从不了解的陌生人。我说,“阮玲玉是我最喜欢的女演员。”我没有在最喜欢前加上类似“那个时代”的定语。在与她的交谈过程中,我发现那么多年时光的流逝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感觉,她全身心地沉浸在她的回忆中,仿佛此时此地,窗外灼人的骄阳下还跑着三轮车夫。
“阮玲玉和金焰的影片一出来啊,真是好看得不得了,他们两个长得多好看啊,男的那么帅,女的那么美……”
“为什么觉得好看呢?”我问。
“因为和一些旧片子不同嘛,像张织云啊她们演的那种没什么情节的故事不好看,阮玲玉演的都是很新潮的。”
新潮,在她的面前决不会觉得这两个字用来形容阮玲玉的影片有什么不妥。
我不语。70年后的今日,我们坐在一起,讲起那段我们同样不舍的往事,她,比我多的是感慨,我,比她多的是遗憾。那你见过她吗?她又问我。我低低地回答说她的影片看全的的不多。她说我全都看过,每一部,言语中竟有些自豪。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我看到最后她躺在那里,四周摆满了花,她是那样的美。她激动起来,推开凳子找照片给我看。摸索了很久,她一直在嘀咕,昨天我还看到的,就在这里面的,语气中的遗憾全部都是为了我,仿佛少看了阮玲玉这一张照片,她比我还要难过。我安慰她说,算啦,等你不找的时候,她自个儿就会出来的。她终于笑了,说对啊,就是这么奇怪。
我不再追问胡蝶的事。就在那样的夏日,空调房间丝丝的橙汁味道中,我们的话题越走越远。她告诉我,很多旧上海的女明星都很可怜,最后尽落到病死街头的惨境。
“你想啊,她们红过了,不红了,没了收入。从前要过她们的男人也都不要了,别的人家,穷的要不起,好歹从前也是个大明星;富的,瞧不上,过期名伶,再怎么辉煌不过曾是个戏子。”
“那怎么办?”我有点难过。
“没怎么办啊,有的就饿死了,有的就病死了,死的时候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们看多了……”她摇摇头,说得淡然,“从前的女人,都是很苦的,就算是电影明星也都一样。”突然,她想起什么,有些激动。“我后来都认得他们”,她重重地说了两个名字“张达民,唐季珊”。
我又呆了,竟傻傻地问:“真的?”宛在做梦。
“他们都很坏,等于是他们逼死了阮玲玉。”她突然又絮絮叨叨起来,告诉我去广东老家祭拜阮玲玉墓的事情。“那天,我脚下踩着那个名字的一块石头,到处问人阮玲玉的在哪里,人家说你自己看看脚下。我一看,就写着这三个字。我现在每次看她的电影都大哭。”她自言自语地,又像在问我“她(阮玲玉)还真舍得下,她那时还有个老母亲,又有个孩子,哎,你说她怎么舍得……是啊,还有小玉呢。”“那小玉呢?”我问。“小玉也走喽,我算算,她前两年走的,也七十好几了……”
我晕旋起来,强烈的日光刺得我半晌睁不开眼。我不知道身处何方,今夕何夕。她把我一直送到马路上,烈日下,我为她打着伞,搀着她的胳膊缓缓地走着。我身旁,是她矮小消瘦的身体,步履蹒跚。她和熟人打着招呼——邻居们又有谁会想到,楼上、隔壁的这位年近九旬老太太是当年上海影坛遗留下来的几乎是最后几位女演员。
她,自己大约是不会说的。
听说黎莉莉在北京,也已年过90。不知何时,她们也会像所有的人一样,带着所有那个年代的故事悄然而去。那些事,那些人,曾经真正真正地走在她们的身边,与她们一起欢笑流连的人——等她们走的时候,从我们的心中再走一次。
旧上海的电影是压迫爱祖母箱底的旧旗袍,只适合在幽深的夜里于烛影下翻看,只是黯淡的底子,迷离的光影,再看清也是些旧梦——旧梦支离。
她是那重隔帘的花影——朦胧、落寞、精致、古典、伤情……
旧上海是中国电影起步的风帆,是黑暗中,梦开始的地方。
三十年代上海的欢颜和泪眼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已经成为永远的过去。但是,它们并没有真正远离,它们被固执地凝结在那一片光与影中,黑白,却绚目,一代一代,我们渴望再现它的风姿。
巩俐的上海是十里洋场,一片靡绚的灯光和鬓影。
梅艳芳的上海是黑色雏菊,不知是焦枯了,还是在徐徐绽放。
陈冲的上海是未开足就折下的玫瑰,没有了盛败后的回味。
周迅的上海是眼中晶莹的哀伤,照不亮心中的黑暗……
于是,仍然忘不了,忘不了原时原地的故事,原汁原味的影像,忘不了略带伤痕的胶片中,美丽的、薄命的红颜,用青春换作的沉淀。
宇宙大得很,才70年,那年的耀阳还未走远。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