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鄂伦春下山后民族形态的消亡,到鄂温克如今面临的状况,牵出文化人类学一个深刻话题
赶在今年第一场冬雪降临的前夜,记者来到了呼伦贝尔,在大草原和大兴安岭林区采访。这里不仅是内蒙古的“后花园”,还聚居了中国北方的两个山林狩猎民族―――鄂伦春族、鄂温克族。他们曾经被视为大兴安岭的灵魂,他们都在新中国成立初期,从原始社会一步跨入社会主义社会。
被称为“最后的狩猎部族”的鄂温克人的酋长玛丽亚索至今还住在山上。他们会不会也与鄂伦春人一样彻底告别山林家园?人们的关注或期待或忧虑……

图:鄂温克驯鹿部落的酋长玛丽亚索,由于她不肯离开山上的驯鹿群,人们只能通过敖鲁古雅路上的宣传牌上仰望她的风采
1 鄂伦春民族社会形态已消失
当年鄂伦春人下山有这几大因由……
从海拉尔出发到鄂伦春,路程430公里。汽车在深秋的大兴安岭上穿行,金色山林铺天盖地而来。当地人说,鄂伦春旗在岭上,意思是说它位于金色大兴安岭的高处。当汽车到达这里,站在县城的中央大道上,两眼便望穿小城两头。
40年永别狩猎生活
当地宣传部的人带着我们去参观鄂伦春博物馆,那里有大量鄂伦春文明的实物和照片,诸如鄂伦春人在雪地中驾着马拉雪爬犁狩猎的经典照片;有实景中的“撮罗子”,这是山林帐篷,是鄂伦春人的家;有用桦树皮制作的各种生活用具,诸如婴儿摇篮、鞋子、水杯;还有用狍子皮制作的萨满教服装……可是,面对记者执意要去看一看鄂伦春人狩猎生活的要求,当地人摇头了。他们说:鄂伦春人下山定居已经40年了。在这40年间,他们逐渐地从狩猎业转向了农业和牧业,尤其是近10年来,政府为了保护天然林和野生动物,实行禁猎政策,鄂伦春人已经完全不狩猎了,从事畜牧业和种植业,不再是猎民。
不下山人种也会退化消亡
离开了独特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这个民族的文化不就断了根?一直陪同记者采访的当地资深文化工作者辛语女士就此与记者有以下一段对话―――
辛语:不把他们从山上搬下来,怎么改变他们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为此当地干部做了许多工作。开始的时候,建猎民新村让他们住,他们住着住着又住到山上去了。有一个老大爷住进新居的第一天晚上,就睡到了房子外面的空地上,说是住在屋里太闷,不习惯。改变他们的习惯几乎用了半个世纪的时间。
记者:一定要以彻底改变他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作为提高生活水平的代价?现代人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认为只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才是好的,总想按照自己的模式去帮助别人和改变别人,这是不是对别人的生活习惯不够尊重?或者鄂伦春人同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生活方式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以我们当时的认知能力,尚不能领悟得到?
辛语:当年成立鄂伦春旗时,这个民族只剩下700多人,即使不让他们搬下山来,他们自己也会在人种退化中消亡。另外,鄂伦春人是以打猎为生,到后来人们砍伐森林太厉害,山林面积萎缩,野生动物越来越少,没有了猎物,他们在山上靠什么生存呵?
记者:或者可以考虑另一种的思路,比如既能够改善他们的生活水平,也可以让他们民族文化能够延续下来?
辛语:现在做什么都晚了,鄂伦春民族的社会形态在50年间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个名称了。
后代多数已不会鄂伦春语
当地一位鄂伦春族干部带着女儿来探望辛语女士。记者请小女孩说几句鄂伦春话,母亲说:“她不会说,怎么教都不肯学。现在的孩子们多数都不会说鄂伦春话了。”
孩子们为什么不会说本民族的语言?记者带着这个疑问来到鄂伦春旗教育局。副局长李长军证实了这个情况:鄂伦春语言已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濒危语言,80%的鄂伦春后代已经不会说,即使是鄂伦春族老师,目前45人中也只有28人会说本民族语言。孩子们从初中起就离开了位于猎民村小学校,到旗里的中学来同汉族孩子一起读书。中学的汉语教育环境、城镇的生活、他们与同学的交往,以及将来要去上大学,使他们很快忘记了自己的民族语言。为了改变这一点,学校专门开设了民族语言课和民歌课,每周上一次,但是老师们认为无济于事。
老师们还介绍了另一个情况:两年前,中科院来到鄂伦春,希望收集200份纯鄂伦春家庭的血样,开展人种基因调查,但是连100份都采集不到。原因是鄂伦春民族的人口太少,现在全旗只有2050人,他们多数都同外民族通婚,经过将近50年的融合,有着纯粹的鄂伦春血统的人已经不多。
鄂伦春文化将这样保存
采访中发现,保存鄂伦春文化的重任,客观上落到了旅游局的身上。旅游局何局长说,鄂伦春很适合旅游,他们准备在鲜卑人的祖先生活过的嘎仙洞一带,恢复鄂伦春族的民俗村落,开发狩猎场,由鄂伦春人自己来再现以狩猎和桦皮文化为特色的生产和生活习惯。这意味着,鄂伦春民族的生产和生活方式,今后将主要通过表演的形式,还有以博物馆的形式存在着。
2 鄂温克还在山上“驯鹿”
最后的驯鹿部落女头领不想下山……
大兴安岭中的根河市,有一个全新的猎民新村―――敖鲁古雅,一大片有着橙红色美丽屋顶的建筑群。在全新的敖鲁古雅猎民新村居住的,是大兴安岭的最后一批鄂温克驯鹿人,三年前,当他们从山下搬下来以前,一直生活在向北200公里的满归。满归当然也有政府建的猎民村,但那里最多只能充当老人们的冬令营地,以及孩子们的读书基地,绝大多数成年人一年四季都是住在山上的“撮罗子”帐篷里,过着原始养鹿人的生活。
祖孙三代的世界
记者来这里,是要看望一个叫琪琪的鄂温克女孩子。琪琪是这个最后的驯鹿部落的女头领玛丽亚索的孙女。76岁的玛丽亚索不想下山,她习惯了山上的生活,即使政府在敖鲁古雅建起了童话般的房子,她仍然住在山上,不想改变现状。在敖鲁古雅乡的新村道路上,玛丽亚索的头像被放得大大的,她包着头巾戴着墨镜,形象既原始又时尚。玛丽亚索其实已经成为了鄂温克人最后的狩猎英雄,在敖鲁古雅乡的博物馆里,许多关于驯鹿人的生活照片,都是以她为核心拍摄的。
琪琪的想法就不一样了。小姑娘正读小学六年级,明年要升初中。初中在根河市,离敖鲁古雅不到十公里。她每天上学、放学,学校生活让她看到了比大兴安岭大得多的世界;而妈妈刚刚给她买了电脑,电脑里面的天地比学校教给她的更大。琪琪知道,她是一定要到山外去读大学的,尽管琪琪很想念玛丽亚索奶奶,但还是不想上山过那种单调的生活。
琪琪的家是单亲家庭,妈妈叫王英。王英是鄂温克人选出来的根河市人大代表,她同婆婆玛丽亚索一样,在猎民中有着很高的威望。王英一年中的大半时间都在山上,即使冰雪天气也不放弃。为了实现供孩子上大学的梦想,她一人养了28头驯鹿,拼命攒钱。今年7月,她养殖的驯鹿中,有一头被评为鹿王,那对巨大的鹿茸在拍卖大会上拍得了7000元的好价钱。她用这笔钱为女儿买回电脑,一心要让女儿受到同城里人一样的最好的教育。
年轻猎民不想再进山
敖鲁古雅乡的党委书记黄少彬介绍说,像王英这样还愿意回到大山去养驯鹿的年轻人不多了。猎民新村的房屋是免费提供的,全年的热水和电也免费,每一户又都有政府部门一对一帮扶,送给他们生活用品。生活如此优越,很多年轻的猎民再也不想进山。
年轻一代不肯上山,他们更不愿自己的子女上山。问题随之而出:生活在大兴安岭的驯鹿是国家唯一的种群,有“森林之舟”的美称,再没人去保护就会灭绝。现在山上有1045头驯鹿,自从三年前猎民们上交了猎枪,住进敖鲁古雅新村,棕熊和狼就多了起来,驯鹿每天都受到天敌的威胁。曾经有一群约100多只驯鹿被三只棕熊撵到很远的地方,过程中至少损失了20多头驯鹿,最终这些驯鹿分散成几群,不再回来。为了解决问题,敖鲁古雅乡正向国家申请对野生驯鹿作大围栏驯养,这需要林业局提供4000平方公里的林地,需要政府提供资金1000多万元。目前保护问题已经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