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 资料图片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南唐后主李煜这首《乌夜啼》,历来为人所称颂。词人随着“林花”的飘零而魂魄回荡、痛彻肺腑的心声,一浪涌过一浪,直至涌聚成东流的无限江水——由恨聚成的江水。林花寄寓了词人对美好过去的追怀,对人生苦痛终难排遣的悲情,它是词人心灵的化身,是全词的灵魂所在。
可是“林花”究竟是什么花?李煜为什么对它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悲怆感?
这要从他的帝王身份说起。
■樱桃婆娑在皇家
李煜笔下的“林花”的具体含义是什么,一直没有定论。而笔者以为,“林花”描绘的是樱桃花。
樱桃,因莺鸟所含食,故名含桃、莺桃,汉代始称“樱桃”。早在周代,就因它是春天最先成熟的果实,作为祭献给祖宗的佳肴,被送到宗庙里供奉。汉惠帝时,叔孙通建议:“礼,春有尝果。方今樱桃熟,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后献果之例遂兴。今天想来,冬日乍去不远,春寒料峭之际,能将通红透亮、鲜嫩可口的樱桃摆上供案,满透着吉祥温暖的气息。想那君王眼见着有这样如意的礼物送给祖先,心情定是无比的欢快,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正所谓“赤墀樱桃枝,隐映银丝笼,千春荐陵寝,永永垂无穷”(杜甫《往在》)。而在供奉之余,自己采摘几把,端详一番,然后小口小口地品味起来,甜甜酸酸,又是一番快活事。
既然是每年都要上供宗庙,每年都乐于品尝,君王们在自家园林里栽植一些樱桃树,也就自然而然了。“御苑含桃树”(明吴国伦《樱桃花》),“紫禁朱樱出上阑”(王维《敕赐百官樱桃》)说的都是皇家樱桃了。樱桃树就在帝王的不远处,它的花发结实,都会轻易映入眼帘,梁宣帝、唐太宗都写有赞赏樱桃的作品。因为樱桃年年献于宗庙的传统,它就和江山社稷息息相关,荣衰与共。
李煜隐居不成,被迫当上国君的时候,南唐已经遭后周侵袭多年,屡战屡败,国势日衰。赵匡胤建立宋朝,陆续吞并一些小国后,加紧了对南唐的威胁。在这样的情形下,李煜满目苍凉,再也不会有唐太宗的心境,写不出“朱颜含远日”、“低枝映美人”那样描写樱桃的欢快作品了。然而他毕竟是一国之主,晓得“含桃荐实”,他必定年年要去奉献樱桃给已故的祖父李昪、父亲李璟。“含桃最说出东吴,香色鲜浓气味殊。”(白居易《吴樱桃》)辖有吴地的南唐的樱桃本是大江南北最茂盛、最有光彩的,然而看着如此晶莹剔透的樱桃,想到风雨飘摇的江山,李煜毫无“永永垂无穷”的信心。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唱别离歌。”(李煜《破阵子》)在城破受降次日,开宝八年(975)阴历十一月二十八日,李煜没有忘记去辞别宗庙,此时此刻,挥泪不尽,最是伤心。再过十天半月,樱桃花就要开了;再过一个多月,樱桃就将累累低垂,他就可以到禁苑中,采摘上新鲜的几十串,送到宗庙里来供养了。然而辞别之日,永无归期。“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和他李煜,都似那飘落的花朵,纷纷霏霏,如雨,如泪,落下尘埃。
他必会失魂落魄地沉浸在飘零的樱桃花雨中——这更符合他的心事。故而在他的词里,不见樱桃,但见樱桃花:“樱桃落尽春归去”、“樱花落尽春将困”……
■有美人兮名樱桃
李煜对樱桃花的飘落如此动情,仅仅因为它和江山社稷有关吗?
在树花之中,樱桃花是春天开得最早的花。“开花占得春光早”(唐李绅《北楼樱桃花》),从初春开到仲春,到寒食,在一些地方还会开得像燃着的火焰呢。樱桃花开得繁盛极了,难怪杨万里曾惊叹于“樱桃花发满晴柯,不赌娇饶只赌多”。它又哪里仅止以“多”取胜呢?“樱桃此时盛,满树纷彤霞。当户仍拂帘,参差自相遮。”(宋刘敞《樱桃》)“一树垂垂摇绣幌,光映得、小楼都绛。”(清陈维崧《红窗睡·咏樱桃花》)满树樱桃花,如彤云彩霞,垂摆如帘幕,光彩夺目,连一侧的小楼都耀得通身发红了。一株已是如此惊艳,那么“千株万片绕林垂”(元稹《折枝花赠行》)该是怎样繁华热闹、惊心动魄呀!林花,映红了小楼,映红了雕栏玉砌的宫苑,更映红了赤子李煜的心。
樱桃花对于李煜,不仅是花朵。
自从唐代的李颀赞颂过“美人姓郑名樱桃”、“樱桃美颜香且泽”后,樱桃花便不断和无数美女构成一幅幅勾人魂魄的图画。晏殊笔下的“折得樱桃插髻红”便是其一,这不禁让人联想到李煜的妻子娥皇和女英。
娥皇自己精心设计过“高髻纤裳”、“首翘鬓朵”的发型,爱美如斯,她陪伴李煜去皇家樱桃林赏花之际,很难想象她不会折上一两枝,也插到高髻上去,她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的俏皮劲不会轻易放过这样精彩的时刻的。而那个“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的大胆女英,更难让姐姐一步的。“花砖曾立摘花人,窣破罗裙红似火。”(元稹《樱桃花》)多少回,李煜望向灿如朝晖的樱桃花林间,定难以辨清身着红裙的情人在哪一棵树下。
是啊,娇红圆润的樱桃,含着太阳的光彩,散发着人间酸甜的味道,风流蕴藉的诗人,怎能不联想到美人的红唇呢:“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李煜《一斛珠》)诗人望着能歌善舞的美人娥皇、女英,望着宫女佳丽,清歌初发,该有多少次“口动樱桃破”(白居易《杨柳枝二十韵》)的联想,该有多少次“甘为舌上露,暖作腹中春”的幸福暖意。
每一个情人,在痴情男子心中,都叫樱桃,都是一枚鲜美无比的樱桃果,都是一树艳夺朝霞的樱桃花。对于娥皇、女英,李煜动情地深爱着,并想好好呵护,含在嘴里,望在眼里,那么香甜,那么美好。
■风吹雨打雨落如霰
樱桃花开得早,往往早逢冷风,暮着寒雨,所谓“浅浅红开料峭风”,“一阵销魂雨”,在这样的摧折下,“昨日樱桃花,纷纷落如霰”自然是难免的了。而“千株万片绕林垂”的樱桃花零落纷飞的情景,又该是如何的壮观而悲凉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从“花月正春风”一下子写到这样的境地,是李煜人生现实的大苦痛所决定的。
旧时,年年禁苑里的樱桃花盛开了,他与美人看花,或和弟弟、臣子欢赏作诗,到樱桃果红了,庄重而欢欣地采了奉献到宗庙里,那时春风得意,“车如流水马如龙”,多么繁盛的好日子呀。然而转眼间,“绝艳易凋,连城易脆……蝶乱落花,雨晴寒食……含桃荐实,畏日流空”。(李煜《昭惠周后诔》)他神童般的次子仲宣,受惊吓犯病夭折,年仅四岁,娥皇承受不了打击,香消玉殒,李煜哀哭骨立。“珠碎眼前珍,花凋世外春”,樱桃的联想遂成云烟,满目皆是花凋之景象:“秾丽今何在,飘零事已空。”樱桃花下送走的弟弟竟一去不返,他自己不久也城破国亡,成为宋朝囚徒,黯然神伤。太快了,繁华落尽。
李煜以其经历和才华,第一次深切地在落樱上注入了词人的感情,第一次建立了落樱与春去的紧密联系,第一次真挚地由落樱生发出人生恨如江水的感慨。他的身心都融入凋零的樱桃花里,合二为一了。
《赵晓岚说李煜——林花谢了春红》将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