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窗外的霓虹灯在我们的脸庞上忽闪,列车箭一般射向黑暗,眼看着忧愁渐渐远了,我们展开了紧锁多时的眉头,长长舒了一口畅气。
一路风尘
整个夜晚,我们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衢州到了。当开往婺源的班车出发时,天亮了。
天空阴沉沉的,刚开始的路上就让我忆起富春江畔的风物,是清浅的江,弯弯窄窄的小渔舟,随风摇曳的芦花,车过,惊起一滩白鹭。满眼是丰收的稻田,那条林荫公路向前蔓延着,我想起了童年时自家附近的郊区。
路况开始差起来,这不愧是洪灾多发区,崎岖泥泞,而且当地人走路很霸道,经常牵着大水牛走得不那么靠边,没办法,只好缓行绕开。
十一点多进入婺源境内,古建筑多起来,门上都有对联和横幅,县城紫阳到了。
车站里发往各村镇的中巴很多,我们有些迷茫,思前想后,考虑到大部分游客都会走东线,何不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先走冷僻的西线,去交通便利的赋春。
太阳终于钻出了厚厚的云层,晒着人庸庸懒懒,加上累了大半天了,在颠簸的车厢里,我睡着了又被磕醒,醒了再睡,如此反复,直到一记重颠,和同伴的脑袋猛撞了一下,在大叫后终于清醒了一些,可不久,又瞌睡了。
老树 孩童 镇长
被叫醒时赋春到了,走在街上是平常的房子,只是当地人都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这正是我喜欢的,旅馆窗外,大片的稻田,虬劲的古樟树,以及村庄和远山,感觉已回归园田。迫不及待,我们投入了自然的怀抱。
穿过老街,来到了那棵参天古樟下,历史的沧桑在枝干上留下斑驳的印记,茂盛的树叶如同华盖,老树依旧挺拔,与天斗与地斗,其乐无穷。如果它是长在天目山,一定被淹没在丛林中,就因为它生在此地,被村人奉为本村的风水树,细心呵护,有着神灵一般的地位,树茁壮了村子也就兴旺了。如果你从外乡来,老远就能望见一棵古树,然后才是一片村子,仿佛是大树为村庄挡风遮雨。联想到在人才拥挤的大都市里不得志者,闯出去,也许真的能成为栋梁呢!
在村里遇到了许多孩子,见我们拿着照相机,都特别好奇。村边有小河,在刘林的指挥下,孩子们一个个往河里跳,然后湿淋淋地爬上来,又跳下去,太可爱了。我和王至渊顺着田埂走下去,沿途拍些田园风光的留念照,发现一个穿粉红衣的小女孩远远看着我们,而当我想拍她的时候,却一扭头飞快地走开,不远处,又驻足回望我们。隐隐的,我就能嗅到一股山野的清新气息,一路狂追,她的弟弟倒是一点也不怕,而小姑娘先躲在爷爷身后,后又逃到牛背后,也许我太无赖了,逼得她羞红了脸,终于回眸一笑,好透明的大眼睛。夕阳下,祖孙三人赶着牛离我们渐渐远了,凉爽的风拂动黄橙橙的稻穗,该是丰收的时候了。
晚饭后我又被感动了一回,赋春镇的镇长听说上海来了客人,亲自来拜访我们,还带了管宣传的同志一起。关于赋春的旅游开发,我们只是随意闲谈,而他们则当作至理名言认真地做着笔记。发现他们真的很闭塞,连十月份的上海旅游节都不知道,如果届时到上海宣传一下,效果自然不同凡响。同伴施峰更是滔滔不绝,以至于我们向镇长郑重推荐,让施峰留下来主管此地的旅游开发吧!
去古戏台,仿佛回到童年
当我睁开惺忪睡眼,看到的是宛若仙境的风景。我们仿佛浮在云雾里,绿野、古樟、远山都是朦胧的,村庄已经消失,透过结满了露珠的蛛网看外面,湿漉漉的,晶莹剔透。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好清爽的空气。
我们打算先去镇头看阳春古戏台。去那里的中巴很少,只有搭卡车过去,我选择了坐车厢,就是为了体验一路风尘。坐在后面可颠了,不用手扶住,很难坐稳。一路上来不少搭车的老乡,我们混迹在里面,感到很快乐,仿佛已经入乡随俗,崎岖的山路,跳动着遐想,约一个小时后,镇头到了。
按着当地老乡的指点,穿过一片老屋,走上了田野中的乡间小路。六个外乡人一路纵队在前走着,后面跟着一串小不点,嬉嬉闹闹甩也甩不掉。是他们带路让我们很快找到了古戏台。孩子们纷纷爬上戏台,正当我们无比兴奋时,他们说里面还有更大的。于是穿小巷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足有三进院落。前台比后台更宏伟,雕梁画栋,已显得十分古旧。史料记载,这里原来是方氏祠堂,建于明代。每年都要祭祖,并且请戏班演出,盛况一定空前。我爬上戏台,发现柱子上有所有参演的戏班的记载,最清晰的是乾隆年间有个叫詹观班的戏班子的印记。
孩子们为古老的祠堂带来无限生机,在戏台上对着远方的客人尽情表演,真是群人来疯。忽然传来哭声,一个小小孩因为爬不上去,也就不能和哥哥姐姐一样了,等到被大孩子们拉上来,小小孩笑了,脸上还有眼泪。
“有鬼啊”,孩子们从最里边的院子疯跑出来,带头的男孩对我说那里有棺材,我不信,走过长满野草的院子是最后一间祠堂,潮湿得发霉了,透过边上小屋的门缝,的确有许多棺材。我问男孩,里面有死人吗,他说不知道,也许有吧。“有鬼啊”,那群孩子又一次疯跑出来,带头的是我。
回赋春的路上,我再次选择坐车厢,车后一直跟着一辆运煤的大卡车,驾驶员是位红衣美女,在摇摆中我似乎一直在向她点头,因此她对我报之微笑,我幸福极了。
一窗冷雨到清华
在镇长的帮助下,搞了辆车我们直奔清华。雨淅淅沥沥下,道路极差,基本都是泥泞坎坷的土路,无法两车同行,经常对面车过来,要么我们让它,要么它让我们。路过甲路,是婺源的特困乡,是古驿道的起点,特产油纸伞,我看到的满是古旧的屋子昏暗的电灯以及一张张木纳的脸,雨下得更大了……
秋雨下了那么久,终于歇了,喝得微醉,走在清华湿漉漉的街上,只有几盏清灯,很长的人影摇摇晃晃,最后一家小店正在上门板,小镇带着我们就要入睡……
清华残梦
雨声中醒来,门外一派迷离。懒懒散散收拾停当,在街上一家小吃店磨磨蹭蹭吃着早饭。脚边有只可爱的小狗钻来钻去,看见一群背包族冒雨赶路经过,我们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哈欠。
去彩虹桥必须经过一段老街,是唐代的,要比许多古镇的老街沧桑得多。雨下得很大,撑着油纸伞,我只愿遇到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青石板路泛着醉人的光泽,成串的雨丝和蓄水的木桶连成一线,碎玉般空中四溅。居民倚着门框吃早饭,或望着雨中人发呆,身后是虚掩的木门,门里弥漫着悠悠往事。
彩虹桥是一座风雨桥,可惜我们到时,风停了,雨住了,云散了,在阴阴的天空下彩虹桥失色不少。倒是河边的大水车吸引了我,水车带动木槌捣米磨粉,吱牛吱牛是水车转动声,咚咚是木槌捣米声,伴随着正往石磨中加米的人影,我仿佛回到了数百年前。透过转动的水车看彩虹桥,以及水边洗衣的妇女,隔着一层水帘,恍恍惚惚,宛若隔世。
回来又经过老街,发现一位老妪在前蹒跚,我紧随其后。老人终于发现了我,加快了步子,回头哀求“我是个穷人啊,不要拍啦”,好沧桑的脸,深陷的眼窝中仿佛没有眼珠了,我惭愧地停下来,才感悟自己正站在穷街上,“光荣军属”的门牌比目皆是,里面往往萧瑟颓然。
在大街上随手就能招到去沱川的中巴,由于害怕颠簸,我们没敢吃午饭。
宁静致远的沱川
山路一弯又一弯,眼前豁然开朗,山坳里出现了白墙黑瓦的小村庄,溪流边几棵古树,跌水形成台阶般的小瀑布,水上有独木桥,那么随意却恰到好处,田园诗般。车入峡谷,潮湿的峭壁上挂满了龙须草,几天下雨,山水汇成瀑布打在窗玻璃上引来我们的惊呼。
沱川也很清静,地方很小,我们住到了水电招待所的三楼,窗外就是大片的老房子,田园和群山,天好可以看到旭日和朝霞,五块一晚,你相信吗?直到现在我还怀疑。
走下楼无意发现有个后院,一排水榭,中间是个池塘,游着好几尾不小的红鲤鱼,想来此处过去也是大户人家的庭院,太太小姐们当年靠着栏杆戏鱼,我们如今对着红鲤鱼馋涎欲滴,本来想倾听历史的脚步声,可惜只听到了肚子的“咕咕”声。
沱川边上就是著名的理坑,在通往理坑的路口坐落着一家颇有特色的“津味餐馆”,特别之处是墙上一排标准的英文菜单,沱川特产:土鸡水鸭,荷包红鲤鱼,而路上我一个外国人没碰到,真有超前意识。店老板五十多岁,一脸慈祥,我们就在这里吃吧!
门口便是庄稼地,种了好些扁豆,伍小姐忍不住过了把村姑的瘾,一手提篮一手摘豆,专捡那些又嫩又绿的。不多久一桌菜齐了,鲤鱼是活杀的,扁豆是现摘的,别提多新鲜了。
理坑幽梦
吃饱喝足,顺着土路去一里外的理坑,天空阴沉沉的,我们的心情却很好,田野里农民忙着收割,打谷机都是脚踏式的,没有一点点污染,偶尔传来彼此的遥相呼应,仿佛空谷回音般美妙。
顺着小溪,前面出现一座廊桥,望见延溪而建的粉墙黛瓦,石板路,石板桥,桥上坐着聊天的老人,躺着幻想的少年,下面是洗衣洗菜的妇女,游动许多鸭子,这便是理坑。
此地建村于南宋初年,素有“由是山水之精英,钟为豪杰之挺出,科第蝉联,簪缨奕叶”之地而名流代出。主姓余氏,在明清时期极其兴盛,余家兄弟一门就出了工部尚书、吏部尚书、礼科给事中,建有“尚书第”、“天官上卿第”、“都谏第”三座深宅大院,全都是飞檐翘角,“三雕”(砖雕、石雕、木雕)工艺精湛。古道石梁与湍湍流水相映生辉,苍松翠竹与黛瓦粉墙互衬倩影。
走在深巷里,我还意外发现一座官厅,进大门一拐弯二门的横匾“农业学大寨”还依稀可辨,再进去就是天井,正中竖着一块石碑,上刻“圣旨”,想来此地也曾被御封过。无忧无虑的小孩互相追逐,岁月沧桑,却也生生不息。
回来时正好遇到村长,带我们进了一家深宅大院说可以住。月亮门,院子里遍植花草,正对客厅,两排太师椅,一张八仙桌,案几上供着祖先。于是去看了厅旁的客房,那种带帐子梁柱的雕花大木床,幽幽的带着些鬼气,无疑,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这里讲鬼故事最有气氛。听到我的企图,伍欣晔拔腿就走,她要赶在天黑前回到“人间”。
山林深处有人家
几乎都是羊肠小道,却铺满了青石板,在这里走路最方便,而且是种享受。农民们忙着收割,我们悠闲着赶路,渐渐开始翻山,王至渊落了下来,他带的东西比我少得多,看来锻炼太少,他却死不承认。身后听到老牛的叫唤,一个人赶着牛追上来了,我借机激励王至渊,人家老牛也比你走得快,可才几步,他又没影了,也不去管他,我和赶牛人攀谈了起来。
他不是本地的,住在安徽的齐云山下,来沱川是买牛的,然后赶到安徽装车,还是运到上海的。农民们见缝插针的在山间种地,往往粮食还不够自己吃,于是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要不然日子没法过。走到山腰,老牛已是气喘吁吁,赶牛人说它是水牛,体温高,身子重,所以走得很吃力,于是我们在一个亭子歇息。
我和赶牛人在谈笑间已经登上了山顶,等了好久,王至渊才磨磨蹭蹭上来,直问我讨水喝。
一路下坡,远远的看到几间房子,一片田园,三三两两的农民在收割,难道这里就是小沱吗?我们爬了两个多小时山路,饥肠辘辘,就只为了看这几间不新不旧的屋子吗?现在看来,小沱毫无特色而且太小了。可既然来了,就这么回去不是更冤吗?
听头户乡人说往里走还有村子,我们将信将疑。穿堂过室,路边的池塘放养着红鲤鱼,肥头大耳的,来源是潺潺的溪水,远远的挂着一帘瀑布。王至渊开始打退堂鼓,莫非又要走许多山路?我们太累了,时间无多,上到台阶尽头,如果还是上坡,我们就打道回府。
眼前的一切太象陶渊明的描述了,在山穷水尽后的柳暗花明,这太出人意料了。当我们走到台阶尽头确实出现桃花源。一条小路伸向村子,路边先是几间土胚的茅屋,然后豁然开朗,空旷的晒场,正在改建的房舍,小桥流水,嬉戏的孩童,忙活的建筑工,吃饭的老人,然而,当我们忽然站在广场中央时,一切瞬间凝固,我们互相对视,除了淙淙流水,鸦雀无声。
我举起了相机,村子骚动起来,孩子们奔走相告,然后聚拢过来,争先恐后,自我表现的是胆大的,躲躲闪闪的是胆小的,无论如何,对于我的镜头,有挡不住的诱惑。几天来我经常遇到不怕镜头的孩子,因此偏选些害羞的美丽的小姑娘,以及被大孩子挤哭的小小孩。
时间飞快,我们收拾着要走了,孩子们一直送到村口。走了几步,猛回头,他们就伫立山坡上,仿佛雕塑一般,我们相互挥挥手,再见——,拜拜——(这让我有些惊讶)。
硬着头皮,生平第一次讨饭,没法子,这里找不到一家商店。王至渊问他们有没有馒头,他们说不吃馒头,只有一些剩饭,没什么菜,那样子好像还很过意不去。
主人是村干部,家里条件不错,有彩电和摩托车,收拾得干净利落。两碗饭三个剩菜就着我们带去的袋装鸭翅和豆腐干,吃得不要太香。我问起里面的村子好像很穷,他说前些年确实很穷,后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挣了钱回来造房子,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就在外面。怪不得大兴土木的样子,小沱正在巨变,虽然隐在幽幽山谷中。我们不能剥夺他们过好日子的权利,但是对于即将逝去的历史,总有一些惋惜。
一路下山,见弯就右拐。空气凝固了森林却并不闷,哗哗水流为我们伴奏,唱起了“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其实不想走
偶然的,我发现原来沱川的许多墙上刷着常用的汉字,叫扫盲识字表。历史上才俊辈出的灵秀之地本不缺少天资,只因为贫穷,错过了不计其数的希望。看到学前班招生的布告,学费才六十元,还招聘教师一名,于是有了应聘的念头。谈不上自己有多高尚,我有些舍不得这片净土了。
在家的日子,只要有闲,我会泡壶婺绿,在清香中感悟。
总觉得婺源淡淡的,如一幅水墨长卷,小小的画中人、水中影,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