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蚂蚁领着我走
点此进入淘宝搜索页搜索分類: 图书,文学,中国现当代随笔,
作者： 蒋子丹 著
出 版 社：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出版时间： 2008-1-1字数： 270000版次： 1页数： 386印刷时间： 2008/01/01开本： 大32开印次： 1纸张： 胶版纸I S B N ： 9787108028495包装： 平装内容简介
与《动物档案》为同一系列，本书有根据素材虚构的故事，也有非虚构的报道和探索问题的文字，涉及宠物、家养动物、野生动物、人与自然的关系、动物与人的关系中社会性的一面和人在生物链中的位置等等。这些问题都通过作者富于文学性的笔触呈现，既有感人的吸引力，也有理性的思考深度。
作者简介
蒋子丹，女，1954年出生于北京，祖籍湖南。高中毕业后做过话剧演员，出版社校对员及文学编辑。1983年开始写作，1987年入湖南省作协当专业作家。1988年迁居海南岛，先后在《海南纪实》和《天涯》杂志当编辑。1995年以后曾任《天涯》杂志主编，海南省作家协会主席。2005年9月调广州市文联做专业作家。曾出版小说集《左手》、《桑烟为谁升起》、《黑颜色》等七部，散文集《乡愁》、《一个人的时候》、《当悲的水流经慈的河》等六部，以及长篇小说《长大不容易》和长篇散文《边城凤凰》，部分著作被译为英法日文在境外出版。
目录
楔子：那天晚上
盛宠时代
伤情共此时
黑狗事件
枫丹白露黑猫
狗年生意经
藏獒害怕人惦记
一九七五年记事
子非鱼
没有狗的村庄
禁狗时期的心情
宇宙A级通缉令
悭吝的人道
内心生活的意义
动物福利
远离庖厨之后
火车轮子压过来
天敌
狼狗羊志异
你打算撞死谁
大自然的神性
野象恩仇
忧郁的达尔文
安德鲁可以瞑目
生态愤青小黄
魔方
秀亦成真
大水冲了龙王庙
这两个男人你挑谁
魏奶奶的歌谣
在冰岛想念蔬菜
你看你看鹿的眼睛
方寸之间
代跋：双向的沉重
附录一：人类集体暴行录
附录二：主要外国人译名对照表
附录三：插图摄影者及提供单位
书摘插图
盛宠时代
我从邻居文婷那儿，第一次听说了“盛宠时代”这个时髦的新词儿。
每天傍晚，文婷牵着她的拿波里獒犬咕噜去散步，是这条街上的一道风景。
文婷在一所外语学校当老师，正处于据说是美满幸福的异国婚姻中。她的丈夫查理被一家世界著名电脑公司派驻中国，担任亚洲区经销总代表，享受高额年薪并掌握亚洲事务处裁权。因为文婷有哮喘病，选择热带城市定居，才能保证她冬季过得平安，查理只能两头跑。所有的人都认为，文婷给自己找的这个如意郎君，真是万里挑一不可多得。
三十岁出头的文婷属于美少妇一类人物，身量娇小但浑圆丰润，喜欢穿浅粉米白的休闲服装，举手投足都捎带风情。而咕噜是一只奇丑无比的巨无霸狗，黑色短毛，硕大的脑袋赘肉层叠，好像总在为什么事愁得眉头紧锁，短颚上披挂着的垂肉，一直拖到胸前，看不清哪儿是鼻子哪儿是嘴。这一白一黑，一靓一酷的主宠俩，无论往哪儿一站，立刻就要围上一圈人来看。
对这个效果文婷很满意，她说，要是没有这样的回头率，查理在这只狗身上使的银子费的劲儿可就亏大了。咕噜是查理送给她的礼物。当时他们在意大利度蜜月，下榻的旅馆前面有一个宠物商店，文婷每次出入都要到里边去逗留一阵子，跟那些待售的小狗玩玩儿。那时候咕噜还是一只小狗崽，憨头憨脑的特别招人疼爱，查理见文婷喜欢它，花了三千欧元把它从意大利的狗贩子手里买下，又办了一系列的入关检疫手续，才把它变成了中国狗。弄回来以后，请了台湾来的兽医，把咕噜的耳朵剪成等边三角形，尾巴截去一段，作成馒头状的造型。用查理的话来说，咕噜是全中国独一份，他们的爱情也是全中国独一份，咕噜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对此文婷别提有多感动。要知道，在咕噜身上花的钱，是她跟查理结婚后最大一笔家庭开支。查理出身富家，同时也是一个虔诚的清教徒，生活其实非常节俭。按中国人现在的标准，几乎跟自虐差不多。但只要是用在咕噜身上的钱，查理从不吝啬。他爱动物，并且因为文婷也爱动物而更加爱她。
有回跟文婷闲聊，说起咕噜的造型，我顺口说，你们把咕噜按自己的意愿改来改去，动刀动剪的，就没想过它到底疼不疼？
没想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一句话，真把文婷问住了，红着脸磨蹭了半天才说，给狗造型，在西方是有传统的，这就好比他们的园林，从来也是按几何图形打理一样。
我说，可咕噜不是树，你一动刀动剪它就要见血。这样的传统它到底欢不欢迎，算不算歧视还难说。
文婷的脸更红了，一把抱住咕噜的大脑袋说，咕噜可以作证，我和查理从来都是像对待朋友那样对待它，吃饭不分碗，睡觉不分床，什么地方歧视过它啦。话说出口，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看光景要是再讨论下去，邻里间就要生口舌了，我只好打住，把不解之惑留在肚子里。
第一次在电梯里碰到咕噜，着实把我吓了一大跳。要不是文婷笑嘻嘻地跟在后边，我还以为自己碰着了阎王殿里索命的小鬼儿。文婷见我紧紧贴着墙站在那儿，就差没浑身发抖了，觉得挺过意不去，赶紧把咕噜拉到自己身边，一边说，大姐你别怕，我们家这个大丑狗其实特别乖，“-一边蹲下身子，把脸贴在咕噜哈喇子糊糊的嘴上，说，咕噜记住，这个阿姨是咱们的邻居，你可不许咬她啊！咕噜好像真的听懂了她的话，把深陷在肉褶子里的小眼睛朝我翻了翻，嗓子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声音。文婷听了对我说，大姐，你放心好了，咕噜说它记住了，以后就是把你烧成了灰，它都认得你，不会伤害你。
我笑起来。文婷误会了我的笑，以为我不信任她的狗，忽然急了眼，说，你别不相信呀，咕噜是有血统证明经过严格训练的狗。它在六个月的时候，上过专门的狗学校。我测试过，让它在一个门口蹲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它就真蹲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要不是我心软了，没叫它再蹲下去，它饿到皮包骨也不会挪窝的。
我早就听说过狗学校。在那儿，缴纳了高额学费的小狗，受到魔鬼式的集中训练。饥饿是训导员得力的教具，饿着肚子的狗为了得到食物，会特别听话地按要求做出动作。训练期间，它们一只只被饿得骨瘦如柴，以致主人希望观看自己的狗受训的要求，常常被校方婉言谢绝，理由是，你如果看了会心疼。狗忍受了巨大痛苦获得了炫技的本领、出众的聪明和服从性，使它们变成了有教养的狗，它们的狗主人，自然会被当成有教养的好主人。因为，从一只狗的表现可以判断主人的教养。
回头率是文婷的兴奋点。为了回头率，她对咕噜进行了动刀动剪的，也就是说需要流血的改造，咕噜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并不在她的考虑之列。肯花钱费工夫给狗美容甚至造型，正是当今流行的一种风气，所谓玩宠物玩得好，玩得专业。
我毫不怀疑文婷的说法，她和查理跟咕噜比跟朋友关系还亲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把咕噜当成自己贴身的物品进行改造。在文婷那里，只需要给狗造型是西方的传统这一个理由，就足够支持她相信自己的行为具有合理性。在不少中国人眼里，西方人对动物的一切做法都无可挑剔，这完全可能使西方已经受到质疑的陋习，在中国摇身变为新兴的时尚。
因为咕噜，文婷跟我有了交往。听说我家有只十七八岁的老猫，文婷很惊讶，特地带着咕噜来探望，结果把咪咪吓得钻进柜子底下根本不敢出来。看见我对猫受到惊吓倍加关注，说话都没了心思，文婷问我，大姐，你的猫是什么名贵品种呀，值得你一喂差不多二十年，还这么心疼它。
我说，这只猫什么品种都算不上，不过一只长毛土猫吧。
文婷更惊讶了，说，像你这样的人家，怎么也得弄只纯种美短或者喜马拉雅吧？
我说，品种就这么重要吗？
文婷说，当然重要。比如我们养狗的，牵着一条狗出去遛，差不多等于举着一张名片，懂行的互相一看就知道你是什么路数的。
路数指什么，是指爱养哪个品种的狗吗？我问。
文婷顿了顿，干脆挑明了说，路数就是你的阶层呗。什么阶层养什么狗呀，比方说，一个拾破烂的，肯定养不住一只拉布拉多，一个房地产大鳄也不会养整天牵着只京巴和柴狗的串儿。像我吧，弄条贵宾有点落套，但也犯不着花几十上百万去买条世界冠军犬，咕噜这样的狗比较适合我，价格受得了，在中国又稀少，总被人高看一眼。
我说，你倒是不把自己当贵族。
文婷说，嗨，查理是贵族出身不错，家道也早衰落了，顶多算个中不溜儿。
我说，这些道道我全不懂，我只知道这只猫是我老妈留下来的。
文婷听出我们有点话不投机，顺势拐弯说，你那是另一路，属于重个性的传统派，不重品种只重感情。
我问，有重个性的现代派吗？
文婷说，当然有，不拘品种只重嗜好。就好比现在一些小青年，爱养蜥蜴、蜘蛛、毒蛇一类叫人恶心的东西，特别酷。再好比说比尔盖茨，把客厅的一面墙作成水族馆，大白鲨都弄进去当宠物，那个牛劲无人能比。
我有点不以为然，说，真没想到，喂个宠物都喂出这么些名堂来了。
文婷说，我不过挂一漏万而已。现在都进入“盛宠时代”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么个词。我问，什么时代？
文婷睁大眼睛瞪着我，对我的孤陋寡闻有点吃惊，说，盛宠时代呀！盛大的盛，宠物的宠。这个时代的精华是宠物，因为它们的存在，世界上好多事情都在发生变化！
她夸张的认真让我觉得挺有意思，有心逗她说，照你这么说，把咕噜派到联合国去当秘书长倒是合适了。
文婷显然不想戏说，好像一戏说就会把她的时代庸俗化。她不接我的话茬，而是像背书一样，滚瓜烂熟背出了一串数字，诸如全世界目前有八亿只动物被当成宠物饲养；美国人养狗总数超过了六千万只，每年花在宠物身上的钱达到三百四十亿美元；北京在册登记的狗也有五十多万只，还有不计其数的猫和无证黑狗；眼下中国藏獒在国际市场行情看涨，上等品质的一条能卖上百万，最次的也得几万块等等，也不知是真是假。因为说得快，她红润的嘴唇在白牙齿的衬托下一开一合，让那些枯燥的数字也一闪一闪，俨如家珍。
文婷用这一系列显然是有据可查的数字，证明着盛宠时代的存在。按她的说法，她本人也具备了这个时代动物爱好者的主要条件：中产白领，有教养，能给宠物提供良好而稳定的物质条件。比起在宠物秀场随便就买回一只小狗小猫的人们，她把咕噜领回家，似预先多了些关注和考量，每一项都跟时尚相关。
这种时尚包括什么阶层的人喂什么样的宠物。狗成了主人的名片，随着流行品种的变化，狗也跟着像名片一样随时需要更换。每一只符合主人条件的狗，都可能受到优待，一旦时过境迁，也可能弃如敝屣。文婷在咕噜身上下足了工夫，她跟咕噜的亲密关系，也是我亲眼目睹。可是，在时尚和咕噜之间，文婷到底是更爱时尚还是更爱咕噜，似乎难有定论。金钱之外，时尚成为另一要素，掺杂在现代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里，同样以爱的名义出现，给人以爱的错觉。文婷是不是也在其列，自己还浑然不觉呢？
文婷让我感到了不安。我情愿她对我说，她到宠物店的时候，咕噜挤在几只刚睁开眼睛的小狗中间，一看见她就奶声奶气叫着，跌跌撞撞拱到了她的脚下。她一接触到它小小的身子，脑子里就有了一个念头，就是它了。
可惜我没有机会跟她认真讨论，文婷随丈夫迁居深圳，说好一直保持联系。通了几次电话之后，她就杳无音信了。经过多方打听，她在外语学校的同事告诉我一个并不太确切的消息，咕噜在被文婷亲吻的时候，不小心咬下了她大半边嘴唇，查理带她回国整容去了。我问起大狗咕噜的去向，那个同事说不知道。
我不由为那只可怜的狗悬起了一颗心。文婷夫妇到底会如何处理它呢？
每每回想起文婷唇红齿白为盛宠时代讴歌的样子，我心里始终存着一分侥幸：她会宽恕咕噜。
伤情共此时
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妪，牵一只同样步履蹒跚的老狗，沿着寂静的小街漫无目的地徘徊，将早晨的太阳走得当了正午，再将黄昏的暮霭走成一片灯海。巴黎留给我的经典印象，似乎不是艾菲尔铁塔，不是凯旋门，也不是当街拥吻的浪漫情侣，而是这样一幅令人有些感伤的图画。
有时候，看着长腿细腰的法国女孩，像小马驹一样，迈着轻盈而富有弹性的步子，从身边一阵风似的走过，我会无端想起玛格丽特杜拉斯，她年轻时让无数人倾倒的才华和美貌，以及年迈时被岁月所毁坏的苍老容颜。她一定也曾经牵着条又丑又老的狗，在这些小方石头铺就的路上，忧伤地徜徉过，她的腰已然佝偻了，再也不能嗒嗒地走出妩媚的脚步。身边的仰慕者风流云散，她比任何时候更需要慰藉的残年里，时时跟着在身边的，是她的狗。
孤独的老妇与狗，总是搭配出人世间永叵的凄凉风景。
飘着细小雪花的下午，我在离旅馆不远的一家小咖啡店，又一次重温着巴黎留给我的印象。一个老妇人牵着她体态臃肿的老狗，走到了店门口。她摸摸那狗的大耳朵，叽叽咕咕对它说了些什么，好像是让它在外边等候的意思。老狗默默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也许没有表示就是一种表示，老妇人满意地转过身，走了进去。老狗呢，一看就对主人的习惯有很深的默契，呆呆地站在原地，用空洞的眼睛看着近前走来走去的人。
巴黎人素以生性浪漫著称于世。狗和咖啡以及爱情，在外族人眼中构成了他们浪漫生活的要素。可眼前这幅图画，因了黄昏将近的寒冷而显得有些萧瑟。玛格丽特-杜拉斯的苍老容颜，鲜明地嵌入在图画之中，她枯白的头发飘飞，干瘪的嘴唇嚅动，仿佛在说，生命短暂，爱情比生命更短。当爱情随风而逝，我们的生活里还有咖啡和狗。
在拉法耶购物中心门前，我将一把硬币放到地上的纸盒里，纸盒的主人是一位面容憔悴的法国妇人和她的六只狗。那妇人围着一条绛色的旧披肩，裹着灰扑扑的呢子长裙席地而坐，又脏又腻的头发纷乱地飘在冷风里，尖尖的鼻头不停地滴答着清鼻涕。她的狗们大小不一奇形怪状，毛色与主人谐调一致地灰暗肮脏，不知是冻的还是饿的，全都半死不活簇拥在一处，无精打采。他们就这样默默坐在巴黎市中心繁华的商业街上，冷不丁看上去完全是一座雕像。
硬币掉在纸盒里叮当作响的时候，那妇人忽然将凝神不动的眸子，从低垂向下的方向用力抬起来，追着在她跟前停住片刻又匆匆离去的脚看上一眼，算是行了注目礼。她的狗们，仿佛受到主人目光的指挥，在这温暖的声音里整齐地激动了一下，或者抬起头，或者竖起耳朵，以它们的方式表示谢意。
我匆忙甚至于有些慌忙地走开了，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愧对他们的谢意，因为当我看见这个异邦的乞妇时，心里想着的，其实是与我同种同族的周婆婆。
周婆婆和她的四只狗过不下去了。
周婆婆是个苦命的妇人。中年丧夫，独自一人把儿子养大，儿子又患了精神病失踪多年。靠在街边摆个小摊卖针线、纳鞋垫，周婆婆伶仃孤苦挨过一年年，陪伴她的是四只从街头领回家的流浪狗。小买卖赚的钱养不活这些狗，周婆婆每天都得去附近的菜市场，拣些肉皮和菜叶来添补。
菜市场里的人们已经熟悉了这样的场面，四只皮毛不整的狗，领着步履蹒跚的老太太，在收了市的菜场里走走停停，一只狗发现了可拣的东西，并不独享私吞，而是欢叫着跑回来，衔着主人的裤腿将她引过去拣进菜篮子。几次三番之后，老太太的篮予有些沉重了，其中两只个子大些的狗，会主动承担起运输的任务，你叼一程，我叼一程，另外两只小的，则拥着老太太不离左右，人和狗就这么浩浩荡荡招摇过市，走向他们那间不足六平方米的小房子去。到了家，周婆婆会把拣来的东西分类，该洗的洗了，该晾的晾干，再做出一锅充饥的饭来，与四只狗分享。等到夜稍稍深些，累了一天的周婆婆卧在床上，四只狗都忙不迭围上来，用鼻子拱她的腰，用爪子拍她的肩膀，一家五口相拥而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