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间,一片翠玉戴在手上,挂在胸前,缀在帽上或系在腰间,不但能显出些身份,还有避邪求吉的功能。老祖母临终前传家财倒在其次,而总是郑重其事地把自己戴了半辈子的玉镯、玉坠儿传给自己最疼爱的儿孙,把那份不在言中的嘱托伴着恋恋不舍的告别与祝福全都交托出来了。
台湾中如玉石公司总经理蔡良辉先生曾对我说:“中国人爱玉的传统那么久远绵延,除了它的贵重,主要是玉身上有一种老祖母留下来的气息。” 40年前,父亲因历史问题被带走,母亲拉着我的手来到昆明南屏街一家拍卖行门前,犹豫了半天,说声“算了,不卖了。”回到家,母亲伸出紧紧攥着的手,剥开手帕和层层发黄的棉纸,一枚幽绿的戒指夺人眼目,母亲小声说:“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上好的翡翠,这是腾冲的老玉,都戴了几代人了,还是留着给你吧。”那戒指像一汪绿水在母亲沾着粉笔灰的手指上滚动。我不解地望望身着洗得发白的灰蓝列宁装的母亲,外面正在热火朝天地“大炼钢铁”、“大跃进”,作为一个先进教师的她,这是怎么了?当然,母亲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当时一场席卷几乎整个中国大陆的饥饿正在逼近,我和她都因之害了水肿病。也不知道,在几年之后,这枚戒指和家里的其它许多东西一起因“扫四旧”和“抄家”而荡然无存。以后几十年,翡翠珠宝因划为“资产阶级封建主义腐朽的糟粕”在中国大陆几近隐踪灭迹。 中国人宠爱的玉石重新在大陆露脸是时隔许多年以后的事。
腾冲,这个中国西南边境上的小城,在五六十年前是有名的“翡翠城”,全世界90%以上的翡翠都曾在此地集散交易。 90年代初,我们到腾冲采访,当时边境贸易刚刚开始活跃。腾冲县城那些在抗战后匆匆盖起来的房子和小街,历经了近半个世纪的风风雨雨,模样陈旧,石墙青瓦在有些冷意的细雨中显得灰朦朦的。城南一间不打眼但门窗紧关的房屋里,我们被主人展示的几个翡翠雕件震撼住了。没想到这么漂亮的珠宝竟这样出现在云南边地这个灰头土脑的小县城里。几件东西都不大,但确称得上流光溢彩,更奇妙的是那些深浅浓淡的各种绿色,说绿也不是全绿,有的带一点黄、有的带一点红,像天空的烟缕云絮一样千姿百态,舒展飘洒在那些透亮和半透亮的石体中。
我们知道,玉石分为软玉和硬玉,硬玉价值高,翡翠属“硬玉”,并以其稀有、华美、高贵在玉石中占取了统领位置。据说,翡翠得名于一种美丽的小鸟,红的雄鸟叫“翡”,绿的雌鸟叫“翠”。俗话说“千种宝石,万种玉”,识玉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当然,对一般人来讲只要把握:玉种越水越好,地越净越秀,色越绿越美,底越水越贵就行了。但对于专家级的人物来说,这就远远不够了。那几件雕件的主人在被问及何种翡翠为贵时,神秘莫测地说:光是一味绿还不行。绿又有“浓、阳、正、和”四大讲究。一面听,我一面揣摹,“浓”和“正”的意思大体能猜得着几分,这“阳、和”二字怎么想也不明白,经主人点拨才知道,所谓“阳”是指有情、俏丽、活泼、有灵气;所谓“和”则是自然、温润、含蓄、和谐……这的确要慢慢摸索体味。至于“绿”的种类,就有宝石绿、鹦哥绿、葱绿、瓜皮绿、青蛙绿、菠菜绿、淡豆、阴豆、水豆……绿中可夹黄、翻灰、带红、透紫、显蓝。最好的显绿叫墨绿,在室内黑得发亮,拿到室外则由底部透出绿光变成全绿色,缅甸人把这种翡翠叫作“情人的影子”。
我忍不住好奇地问主人,一个墨绿色的小观音值多少钱。主人谦和地笑笑道:“不说也罢。”腾冲本地的一位朋友暗暗扯了我的衣角,出得门来,那朋友用圆珠笔在掌心写了一串数字,看看那后边糖葫芦串般的零,我有些吃力地数过去“个、十、百、千、万、十万、百……”,“夸张了吧?!”这个玉商的后代有些不屑地摇摇头,“你咋个会懂!”几年以后我在昆明得知,著名的翡翠珠宝鉴定大师摩太先生在腾冲以200万元人民币成交了一个小小的玉观音,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我有幸亲眼看到的那个。
因为我们此行得到当地政府的重视,看在县长的面子上,腾冲做玉石出名的尹老板很大方地答应让我们看看他的石头。腾冲人把还包有皮壳未加工过的玉石都称为“石头”。打开仓库沉重的大锁和铁门,石头们躺在地上,一个个褐黄粗砺,灰不溜湫,平凡得要命,除了编着些号码外,在我看来似乎与随便哪条河里的大石头没有什么两样。看到我一副毫不动心的麻木不仁的样子,同去的伙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怎么知道里边就不会躲着个情人的影子?”后来,我才知道,尹老板确实很大方,石头不是能随便给人看的。当然,这又是后话了。
“直接参与玉石买卖的人中,一年可以产生200个百万富翁。”在大盈江夕阳的余辉中,我的一位知青时代的老朋友眼睛灼灼闪光。 那是90年代初在滇西的边地一带,我碰到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讲玉石,上至省长、州长、政策研究室官员,下至商人、民工乃至街边上卖咸菜萝卜的老太太。 “一年怎么可能产生百万利润?何况你凭什么认定你就能成为这二百分之一呢?”老朋友曾是全国有名的优秀知青典型,在边地当了父母官,如今决定弃官不做,做玉石了。
“黄金有价,玉无价嘛,机会人人都会有,刚好,今天有家商号开业,带你去开开眼界。”老朋友不再跟我争论。在那个商号宴客的席间,请来的都是玉石界有头脸的人物。朋友指着一个毫不起眼的男人悄悄对我说:“这个人不是一年之间的百万富翁,而是一夜之间的千万富翁。他得了一块大石头,现在已经有人出到几千万了。”我曾听人说到这盈江大石头的事情,半信半疑中看见了石头的主人,只见他前后都簇拥了不少人,不由设想,等卖了石头,他这几千万该怎么去花?
知道大石头故事的下半截,竟是几年后在蔡良辉先生送我的《玉石传奇》一书中。这位好笔墨的台湾玉商记录道:此人原为一米商,间或也做点小本生意。1989年,他在缅甸的二个义子挖得一个百余公斤的石头,委托义父销售。此石在盈江某商号才一露脸,就被某行家买商相上,一开口就出了600万的价钱。喜悦并没让米商昏头,他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他一言不发地收起石头,不再谈价,安顿藏好,到缅甸召来二义子,告知他们:“此石已有多人来看,但因多裂夹棉,现有人出到40万,若同意则售之,若嫌少,我拉回来给你们自己处理。”二子憨厚不明究里,同意出售,取所应得欣然而去。 大石头再度露脸,身价已是不凡。600万的天价已是震动玉石界,加之米商不轻易示人,更激起人们好奇。据说某国营工艺品公司愿以3000万现金另3000万一年期票的条件不被米商接受的传闻,更肯定了这件大石头的身份。于是玉石界沸腾了,稀世之宝价值连城的说法不胫而走。可米商谨守他的原则,没有购买财力证明不让看,看的人少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性。台湾来来珠宝公司的邱先生恭逢盛会,以1500元看一眼的条件,也只能看到敲下来的一小块边脚料。连摩太这种身份的人物也无奈出示了存款证明才见到整块原石。传闻越凶,老板火气越旺,实力雄厚的港台大老板纷纷登门拜访,米商已非昔日,太太手腕、手指、脖子上都戴满了边角料所琢成的玉件。趾高气扬的大老板此时几千万已不在眼里,价格被他自己抬上了1亿8千万元。有人传说“这老板已经疯了”。 照说,几千万若出手了,老板也是几辈子吃喝不尽。但老板的心太大,热久退烧,又加二义子知受蒙骗誓言报仇,卖主们便不上门了。于是玉石界又刮起冷风,冷却比升温还快,开始有人批评大石色偏、底型一般……等等。米商久候无着,起初靠石头借贷的资金开始有人索要,欠债已经影响了生计,他只好将大石剖开分别出售。大石共剖三件,据说其中一件由北京的一个单位买去,余留两件仍待价而沽。但是比起当初的天文数字,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了。听到故事最后的结尾,已是1999年夏天。在昆明中如珠宝店里,曾花5000元看到过一眼这块大石角料的辛延蓉女士告诉我,后来,不利的说法越来越多,风越刮越冷,昔日风光不再,米老板最后只有把石头再剖小,流着泪低价出手了。
钻石以克拉计价,黄金以克计价,玉石呢?这个故事说到底,大石的沉浮是人心的沉浮,大石的价格是人心的冷暖。无怪有人问玉石高手摩太先生,到底什么是玉石的价,摩先生只有一句话,喜欢就是价。喜欢就是价,这算哪门子价格规律?但是玉石界认这个,玉石市场认这个,中国人认这个,你要买玉石,你也只有认这个。认是认了,心里总还有点不那么踏实,忍不住再问问行家高手,到底值不值?行家们又是一句话,喜欢就值,话说到这里,价格转而成了审美心理和文化,这玉石价你还说得清么。
英国哲学家赫胥黎在其《视觉经验》一书中说:“人们珍视贵金属与宝石,是因为宝石代表我们生命中缺乏的神秘经验,宝石给人可触摸的视觉体验,提供光亮华丽,无上的纯净,无时间限制与永生。”翡翠的稀有贵重以及它被赋予的文化内涵把这种神秘经验推到了极至,无怪它使东方人几千年为之倾倒痴迷,使现代西文人也为之心动。在1998年英国的嘉士德拍卖会上,中国翡翠珠宝标价扶摇直上,世界最著名的法国品牌香奈儿赶着时髦以翡翠来设计胸针,不知道是不是咂摸出了点“黄金有价,玉无价”的味儿。1999年3月20日,我再次抵达腾冲,路过那些拆迁倒塌的老屋。昏朦的冥色中看见几个老年妇女和小孩射着电筒,在残砖废瓦里翻刨。问找何物,一妇女抬头看我们一眼答道:“找玉石”。我们不由停住了脚步。腾冲的朋友老刘看我们一脸的惊疑,说:“这种事,满城都是,哪里拆老房子,哪里就有人刨。白天那些人蹲在倒墙边,拣块石头,呸地吐口唾沫,用手袖擦擦,对着太阳照着看的,就是在看玉的成钯。拆建腾冲花灯团的时候,工程投标,报10万的只打9万,原因是把拆房时可能挖着的玉石算进去了。当年腾冲人把做玉器的边角余料和认为不值钱的毛料弃掷一旁,天长日久填那些炮弹坑用的都是玉石边角料……”老刘说得淡淡的。 夜色中老屋废墟显得很沉寂。县城新建的楼层和漂亮的马路在黑暗中褪去了白日的彩色,犹如黑白底片只隐隐闪着些迷离的灯火,也很沉寂。上弦的月淡淡地照着腾冲坝子,坝子里兀立着的那些圆锥形的百万年的死火山黑黝黝的,更加沉寂。沉寂,恰恰是因为负载了太多的故事和历史。我知道,在那些空山脚下有些被荒草野坟湮没的若断若续的古道,若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藩篱把它们连缀起来,就能破译这个县城和她的子民们身上所携带的某种色彩--尽管她所建的城区和街道使她看起来与内地那些漂亮的县城没有多大区别了,可是萦绕在这个城市灵魂中和流淌在她子民们骨血中的某些东西却总是隐隐地对人有种吸引力。 从腾冲沿着空山下那些荒草湮没的古驿道西去200多公里,东经96°,北纬25°附近便是缅甸的猛拱。帕敢雾露河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翡翠产地。从地质的角度看,翡翠是以铬为致色元素的硬玉,它的硬度为7,仅次于钻石。翡翠产生的条件非常苛刻,它只有在高压低温条件下,并只能在地层顶部薄薄的一层中才能形成矿床。东南亚地区从距今一亿八千万年前的侏罗纪开始发生过缅甸青藏板块和欧亚板块的两次大碰撞,在这种冲撞的断裂带侵入了超基性岩,这些超基性岩只是生成硬性矿床的母体。翡翠岩在整个地壳中是十分少见而稀有的岩种,在特定的温度压力和一定的时间段,致色的铬元素离子进入硬玉的晶格,才有可能使玉石变绿。试想,亿万年的时间、亿万种必然和偶然,在偌大的地球上才有了雾露河畔这些神秘而美丽的绿色石头,无怪翡翠一进入中国宫延,就高高踞于各类软玉之上,成为帝王身份的代表,而缅甸也把它当作国宝。从元、明至清朝中叶,猛拱一带原本长期属腾冲的辖地。檀萃《滇海虞衡志》载“白玉、翠玉、黑玉出蛮莫土司。”“玉出南金沙江(指伊洛瓦底江),昔为腾越(腾冲)所属”。1885年后此地被英国人划进缅甸的疆界。亚洲最古老的商贸通道“蜀身毒道”(即现代人所称的南方丝绸之路)经腾冲,再由腾冲经密支那(密支那就在玉石产地帕敢和猛拱之间)到印度。500多年前,腾冲人就活跃在这条商道上,最早进行翡翠的开发与经营。
据记载,在中国明清两代至1950年以前,滇西(主要是腾冲)每年有一两万人在矿上挖玉。腾冲人有句古语叫“穷走夷方,急走厂”,厂即玉石场,当时华人,尤其是腾冲太平街的昔马人(今划属盈江)差不多控制了整个玉石场的命脉。美国人布尔赛《东南亚的中国》一书中曾写到:“中国大批开采玉石和宝石的技术工人到缅甸,使缅甸的玉石和宝石产量大增,缅甸古都阿摩罗补罗的中国古庙的石碑上,至今还刻有五千个中国玉石商人和采玉工人的名字。” 继雾露河畔的“老山玉”开采之后。1870年前后在干昔山度冒,发现了“新山玉”,洞权归当地的景颇山官所有。由于景颇人不会管理,就把洞的开采权卖给了腾冲人赵连海、毛应德。二人死后又卖给了张宝延、李本仁、李先和、邓体和、解仕义等。这些人全都是腾冲玉商,后来由腾冲商人从欧洲买回掘土机、抽水机,大大提高了采玉功效。 玉石的开采,带来了玉石交易的兴旺,明朝中期宫延就专门派太监驻保山、腾冲专事采购珠宝玉器。明代永昌人真实地描绘了当时的交易是“私家暗买官家用……雄商大贾集如云。”从永昌腾冲到密支那这段路已有“玉石路”、“宝井路”之称。1950年以前由缅甸生产的玉石几乎全部经“玉石路”到腾冲集散,加工后才销售到世界各地。第一个把玉石从缅甸卖到香港及世界各地的人就是腾冲和顺乡黄果树的寸如东先生。1999年4月我偶然走进他家的老宅,除了飞檐斗拱、雕花木窗上还残留着当年富足与气派的影子,他的后代寸建民、尹瑞福都是朴实厚道的农民。屋子里有一幅寸先生60寿辰的照片,用一人多高的缅甸柚木框装着,这是当年从上海海运到仰光,由仰光到缅北,又由马帮从玉石路上驮回来的。望着照片上气度不凡的老先生,心中对云南山里人早年的这种敢于开拓和冒险的精神充满了敬意。咸丰年间,寸如东只有十余岁就到“夷方”走厂经商,因正义敢为,成为侨领,最早加入同盟会,并多次将做玉石的巨资捐助出来,支持孙中山革命。1911年辛亥腾冲起义告急,寸如东又筹集三万盾缅币,星夜携款赶到腾冲支持起义。他60寿辰时国民政府和孙中山先生、黄兴、居正、吕志伊等为他送了寿幛。 1898年,寸先生还用做玉石赚来的银子在腾冲办了第一所女子学校,学校不但免收学杂费,还免费为来读书的女子提供早晚餐。 像寸如东这样的老玉商在腾冲有一大批,如李必成,张宝延、李任卿、张木欣、董爱庭、钏文辉、金维邦等。他们因玉石富甲一方获盈巨万,却又拿这些银钱,办学办报办图书馆办地方公益,支持革命,支援抗战。中国人自古轻商不言利,腾冲人却从来以他们做玉石发财的老辈为骄傲,因为他们挣回来的不仅是巨大的财富还有先进的思想、繁荣的文化、开阔的目光与心胸。以后一代代的腾冲玉商也总谨记着老辈子做玉人的这份传统,取之于大地报之于桑梓。 生命的抵押--“宝石病”和无言的木牌坊 玉石厂所在的缅甸北部气候环境恶劣,自古是有名的蛊毒瘴疠之乡,常年有疟疾,霍乱发作。然而美丽的翡翠和它可能带来的巨大财富总诱惑着一代又一代的挖玉人来这里。翡翠是多种矿物的结合体,有3000种伴生物,在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也不可能靠仪器探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