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影流虹,湖光映雪,翠帘不卷春深。一寸横波,断肠人在楼阴。游丝不系羊车住,倩何人,佳语青禽?最难禁,倚遍雕栏,梦遍罗衾。
重来已是朝云散。怅明珠佩冷,紫玉烟沉。前度桃花,依然开满江浔。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谁寻?
——调寄《高阳台》
何为爱?何为恨?何为生?何为死?有缘?无分?甚至,缘分又是什么?
在静心院里从禅师学佛的时候,我常会不自禁地这样想。
二九的年华,正是如桃花一般的季节。看着身边的女伴们一个个脸上飞起红云羞涩地谈到婚嫁时,我,却心若止水。
听母亲说,我生在三月初三的女儿节,却是早产,落地时尚不足月。父亲怕我早早便夭折,恰巧静心院的老禅师来家中化缘,父亲便求其为我定个名字,从此,亦将我舍了佛门。
流霜,一个极美却极冷的名字。
老禅师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天籁传来:“这孩子,须是冷心方能长命啊……”
许是因了这名字的缘故,自小我便能潜心学佛,其他一切似都与我无关。尘事不过过眼烟云,我又何必去留恋?
尽管如此沉迷于佛法的博大精深,我的身体也并未很康健,所以在闲暇之余,我也常会立在我那朝云阁上,幽幽地看这世间的纷茫。
家门前有座石桥,似乎已是很古老很古老的了。倒映着石桥的是一面如镜般的平湖,湖水碧玉清莹,粼粼的波光漾着太阳闪烁在石桥上,晶光四射的。
桥名“流虹”,湖曰“映雪”。
记得那年,无意间听得邻家阿婆说起这桥的来历,说这是天上的彩虹仙子在湖中沐浴后将衣带遗忘在人间化成的,说但凡青年男女,若于春日的女儿节里在此桥上相识,便会结一段美好的情缘。
我听了,但只淡然一笑。
佛说,爱恨无相,聚散是空。
这不过是一个神话传说而已,我大可不必置之于心。
只是,在心灵深处,隐隐还依稀残存着那天的记忆。那天,正是女儿节,桥畔那一大片的桃花正无比灿烂地盛放,那些粉红色的胭脂瓣儿轻轻盈盈地旋落,随着青涩的杨柳枝儿温柔地在阳春三月的风里依洄……
那年,我十四岁。
红颜逝水,桃花谢了又开,匆匆的四年如流沙般由指隙间无声滑落。
这四年间,我早已清楚地知道,众人看我的眼光是讶异的。讶异于我灿若桃花的容颜,讶异于我翩若惊鸿的优雅,也讶异于我冷若冰霜的性情。
女伴们的疏远大略也是因为如此,不过我依旧淡然一笑——在这世间,了解我的大约也只有翠羽了。
翠羽是一只绿毛红嘴的鹦哥,很可爱的小精灵。常常的,当我在窗前站累了的时候,便会去逗弄它,给它喂水喂食。而它,却会偏着小脑袋,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偶尔蹦出一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我便嫣然。
立在朝云阁上看桃花的时候,我常会不自禁地吟赏这首诗——只为桃花那淡然的意境。未想久而久之,翠羽竟记下了前两句。
不觉间,已是今年的女儿节了。
这日清晨,寅时便开始下雨,至午时尚无停息的样子。我便因了这雨的葱濛而未能去静心院听禅师讲经。
施施然用银钩卷了画帘,我闲倚在窗边的书案前,以一只手纤纤地托了腮,另一只手便提了支笔在宣纸上懒懒地涂着。
朝云阁外,细雨纷飞。
雨丝极细极密地飘落,笼着一丝水气,迷濛在天地间,给这江南的亭台楼阁、碧树幽草都增添了无限的朦胧与温柔。
雨落在流虹桥上,玉珠逐着欢笑蹦跳着在青石板上嬉戏奔流。
雨落在映雪湖里,涟漪随着心事一层层地在波心中荡漾开去。
那几株桃花却并不因这雨的淅沥而略略败些,反倒显得更加鲜艳,仿佛更添了千种风情。
他走上桥的时候,我正痴痴地看那桃花。
因为这雨,桥上人本不多,因此他每行一步,便成了这桥上的一道风景。
他着一袭青衫,轩昂的身材更是气宇不凡。他一手执一把油纸伞,另一手执一柄折扇,就这样儒雅而微带些傲气地走上桥来,走入我的眼帘中。
在那几株桃花前,他却停下了,这使得我能更清楚地看清他。
烟雨濛濛,不过我仍能看到他微微偏着头似乎在吟诵什么的样子。模样很认真,很……可爱。
我不觉掩嘴轻笑,一个失神,竟将案上的宣纸用袖子拂了下去。
清风托着宣纸盈然旋落,恰巧落在桃花枝上。
他信手拈来,细细地瞧上面的字句,然后,他竟抬头,深深地望了失措的我一眼。
那一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要从我眼里一直望向我的心底!
我的脸竟微微红了,匆匆忙放下画帘,背过身子拾掇慌乱的心绪。
约莫盏茶光阴,我透过帘缝重又向外觑了一眼,他已不见。
我竟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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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依稀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起初以为是那天观雨感了风寒,哪知看了大夫服了几帖药后仍不见好,于是便拖了下来。
心常常会绞痛,似有万蚁在啃噬,又似千锥在钉凿,尤其夜间,痛得更是厉害。母亲被我痛苦的模样吓住了,天天不住地在佛前上香,诺诺唯唯地祈求佛赐我平安。
只有我,知道这心痛的毛病不是无故,而只是因为——我想他。
书上说,这病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相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窗内,一点青灯如豆,幽幽然照着古朴的书案。
窗外,一弯新月如钩,寂寂然映着梦里的桃花。
不过是一个男子而已,我,这又是何苦?
翻开满是青尘的佛书,我不禁苦笑。
难道我终究逃不过这情缘的牵绊,心方一动,便要为之付出代价么?
难道我注定要是冷心方能长命,注定要与这青灯古佛伴此一生么?
不!即便如此,我也愿意许下生死,试试这情为何物。
我于是幽幽然走进静心院,幽幽然在佛前许下一个愿,求佛赐我一段情缘。
哪怕,用生命来交换……
“孩子,你动了痴念,虽灵性仍存,奈慧根已断,怕是与佛无缘……”
诵经声与木鱼声突地停下,慈祥的老禅师睁开双目,无限爱怜地望着我。
我只嫣然。
我的病越来越重了,在一天内心痛发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渐渐的,我粒米不进,每日只饮些茶水。
母亲很是担心,除了上香拜佛外,便是整日整夜地坐在她房中以泪洗面。
翠羽也常扑棱着小翅膀,极不安分地从笼中支架的这一端跳到那一端,反复念着:“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母亲嫌翠羽聒噪,终于在一日里打开笼门,将它放了生。
我的身体便更加地嬴弱,常常会昏睡数日不醒。
但我却依旧淡然一笑,安慰母亲不要过于伤心以免伤了身体。
只有在夜里,我才会一边躲在被里哭泣,一边无限温暖地想起石桥平湖,想起清风细雨,想起杨柳桃花,想起灵巧的翠羽,还有,想起儒雅而微带些傲气的他。
天啊!你既要夺去我的生命,又为何不肯让他识我,知我,懂我?
难道,仅仅因为我与他不是相遇在阳光明媚的流虹桥上?
或者,这是佛给我的惩罚?
真真是青烟若梦啊!
…………
许久许久,我带着一个未完的梦静静地醒来。
“霜儿,你已昏睡七日了,娘真怕……”
母亲坐在我床边,用袖子抹着泪。
我轻扬起手,为母亲拭去泪痕,微笑着安慰她。
对此昏睡的情况,我已习惯。
许是佛要召我去了吧,一念及此,不禁淡然。
突地银铃儿响动,我转过头,多日不见的翠羽正站在窗棂上。
我示意丫鬟将我的床移近窗边。
于是我重又看清了这鲜活的小精灵,看清了流虹桥畔那一大片灿烂的桃花。
这时,一个丫鬟突地奔进门来,对母亲耳语了几句。
母亲忧伤的脸上立刻显出几分惊喜,我只听她匆忙地说了声“快请”。
一阵忙乱的脚步声过后,我微睁开眼,眼前便出现了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是的,他是陌生的,因为我毕竟未能真正地看清他。
是的,他是熟悉的,因为我已不止千百次地在梦中梦见过他。
可是如今,他竟真的出现在我眼前。
面对于病重的我,他是谦恭而拘谨的。也许他并不能理解这一切,所以,当母亲絮絮叨叨地向他念及关于我得病的种种,他却只是躬身立在那儿,恭恭敬敬地听。
母亲越说越悲,渐渐泣不成声。我便命丫鬟扶母亲回房休息。
看着那苍老的背影渐渐远去,他却似乎松了一口气,身子稍稍立直了些,将目光移向窗外的桃花。
伴着一声喟然长叹,他又将目光收回,怜悯地望着我。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细雨纷飞的女儿节里,那一双深邃的眸子,透过烟雾迷濛的细雨,依然从我眼里一直望向我的心底。
只是,如今这深邃里多了一分怜悯。
他复又低头,便是久久的沉默……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翠羽蹦跳着,飞到我肩上,突地吐出这两句,打破沉寂。
他蓦地抬头,那深邃定定地望住我的眼,目中晶莹闪动。
我却不语,但只嫣然。
这是我信手涂于宣纸上的那一句话。
这一刻,他终于识了我,知了我,懂了我。
我终于可以留在他的记忆里,哪怕,只是一瞬……
我微微笑着,轻轻地合了眼。
至此,我已无憾。
窗外,细雨蓦然而落,在这明媚如画的江南阳光里,在这温柔如水的三月桃花影里,在这青烟若梦的醉人春风里,潇潇飒飒地纷飞……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