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记 — 风景在路上 XIII.
塔尔钦到札达
(1)
十一放假,昨天和爱人一起从大连开车来到了本溪的婆婆家。
婆婆从来都不会催促我们回家,但是从来都在各种各样的其他表达方式中流露出希望我们回家的切切之情。我们理解,所以,哪怕回家只呆一两天,也会尽可能在五一、十一、春节的时候都回家看看。由于俩人都不擅长购物,回家也不带什么礼品,只是拿钱给老人家。
转眼嫁过来都快10年了,爱人总是很开心地向自己的朋友们炫耀我与公婆的相处和睦,说娶得如此贤惠的朝鲜媳妇,是自己三生有幸。公公两年前由于心血管疾病突然去世,只剩下婆婆,我们更是每个节日都不曾疏忽了探亲。想起公公,爱人总是觉得很难过很遗憾。唯一可聊以自慰的是,我嫁过来后,在公公去世前已经与婆家人相处了八年,一直都很孝敬老两口,除了不给他们生孙子,其他方面都是被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赞不绝口的好儿媳。要是搁在过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生孩子的我按传统观念应该是十恶不赦的儿媳,而公公婆婆尽管十二万分地想抱孙子、尽管一见面或一打电话就苦口婆心威逼利诱着劝说,但从内心里却一直体谅并包容着我们的生活方式,从不曾有过真正的抱怨。所以,其实和睦的相处,皆因了双方共同的包容的胸怀。
我自己的父母家太远,回不去。昨天打电话问候节日,妈妈说她托爸爸的朋友金先生捎来了五斤大酱和一坛子酥子叶。我说下午准备回本溪看婆婆,妈妈就要我替她和爸爸向亲家问好,并叮嘱我平常没法子在婆婆身边照顾她,所以过节回家要多带钱、多带礼物给她老人家。
收拾行李的时候,爱人问我:电脑带不带啊?我说:不用了,怪麻烦的,再说就呆那么两天。爱人想了想说,还是带上吧,你不是要写作嘛。说着就开始找电脑包,帮我装电脑。
爱人向来如此,从来都不读我写的网文,也好几年没陪我出行,却任由我新疆西藏云南尼泊尔肯尼亚地撒欢放野,看着我喜滋滋地陶醉于自己的独旅、臭美美地欣赏着自己的游记,就一幅很乐得看我开心的样子。
于是此刻,2006年10月2日星期一下午,国庆节假日期间,在本溪的婆家,当所有人都在忙着准备饺子馅儿饺子皮儿弄晚饭的时候,被婆家人宠惯着推出厨房的我,得以慵懒地半卧在床上,继续敲击着键盘,继续向虚拟的网络倾诉真实的思念,继续一年多以来从不曾间断也无从间断的心情之旅,继续追寻着那被放逐在西南藏地的流浪的灵魂……
(2)
2005年9月10日下午3点,当我独自转山归来的时候,格桑和伽玛、以及两个广西同伴都已经回来了。广西同伴希望继续赶路,格桑和伽玛没有反对。 尼玛师傅说天黑之前肯定到不了札达,担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找不到休息的地方,所以有点想等到第二天早晨出发。我虽然有点累,但是觉得大家已经在等我一个人等了很久了,所以就顺了大家的心意。于是我们就出发,离开塔尔钦,奔赴了札达的方向。
那天有点多云,所以回头看岗仁波奇的方向,景色不甚清晰。越野车背离着岗仁波齐向南疾驰而去的时候,我的心宁静而从容。我的感受并不象是在离开一个我在长长的旅途中匆匆过访的地方,而是离开一个我非常非常熟悉的地方。所谓熟悉的地方,往往是常常走访、或呆了很长很长时间的地方,因此全然没有陌生感,离开的时候也并不会觉得那个地方我可能再也回不来。然而,事实上,几乎所有在旅途中邂逅的美丽的地方、美丽的风景和美丽的人们,都是注定了今生今世也未见得能重逢的。此时此刻,想到这一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得手足无措。而在当时,却并没有这种难过的感觉。当时,心里满是充实与温馨。也许是因为三天的滞留足以让人对一个地方化解掉所有的陌生感,毕竟那是在所有西藏之行中停留最久的一个地方;抑或是因为从骨子里深信,岗仁波齐是与我有缘的,有缘的地方是不会轻易被从生命里抹去的,即使离开了也不会,即使今生今世再无法相见也不会。
却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份纠纠缠缠一年多了仍剪不断理还乱的无边无际蔓延着的缘。
还记得那天半路上下起了小雨。在阿里之行中遇到小雨真的是很滋润的一件事情。不知道别的地方的人用不用这种表达法,“滋润”这个词在大连话里是舒服、惬意的意思。阿里是没有公路的,所谓路就是越野车和大货车压出的车辄。车辙上是长不了草的,所以不下雨的天气里,越野车疾驰时就会扬起漫天的尘土。即使车窗关得再紧,那些尘土也会撒欢儿溜着车缝门缝扑面而入,更何况尼玛师傅的车本身就很旧、车况不太好、门窗也很不严实呢。如果遇上大雨天,道路就会变得泥泞难行,甚至可能遭遇塌方,这在我们走出拉萨的头三天里就已经领教过了。而唯独这种小雨,刚刚好好打湿地面、避免了浮灰扬起,又不至于使得道路泥泞、车轮打滑,是最恰到好处、也最讨人喜欢的。所以离开塔尔钦、告别岗仁波齐的那个下午,在记忆中是飘洒着点点滴滴愉快与温馨的。
天地一片灰蒙蒙,周围的景色也变得朦朦胧胧,在小雨中越野车飞奔在广袤无际的藏地原野,岗仁波齐在身后的视野中越来越模糊,而我并不觉得难过。或者,也许,仅仅是我从潜意识中小心翼翼地回避了可能使自己难过的因素,从而成功地巧妙地把情绪包裹在了那片恬淡的温馨的气氛中。
白天在车里,除非是实在困急了,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睡觉的,因为不舍得,怕错过了车窗外美丽的景致。所以,离开岗仁波齐的那个下午,我也没睡,任思绪在蒙蒙的小雨中飘扬在广袤无垠的巴嘎平原。
(3)
休假回来,开始上班,又开始新一轮的郁闷。
半个月的肯尼亚归来,愈发地怀念阿里。很难一句话说清楚,但是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说出对肯尼亚的感受,我就会说一句我一回来就跟爱人说过的那句话:我怎么觉得肯尼亚人都跟中国人似的。好在肯尼亚有马赛马拉,就像中国有西藏、有阿里。可是在内罗毕跟人组团包车的感受却远不及在拉萨跟人组团去阿里,所以我近乎固执地去怀念西藏怀念阿里。
很希望自己成为对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地方都不存偏见的胸襟坦荡的人,所以不愿意贸贸然就开口评价一个地方或一个地方的人都怎么怎么样。但是这样一个愿望与生来就爱憎分明、情感炽烈、喜怒哀乐俱形于色的本我有着直接的冲突。所以本来是暂时不想写肯尼亚的,本来是希望我初次踏入非洲的游走在心中沉淀下一些像模像样的文化色彩再提笔和人侃非洲的,但结果就还是这样玩儿不起深沉地在阿里的游记里嘬上了非洲。意思只有一个,从非洲回来愈发地怀念藏地。
还好吗?还在吗?那蓝天、那绿地、那雪山、那碧错,那漫山遍野的经幡,那渗透到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空气中的信仰?我还没有过周游列国的经历,那还只是我的梦想。走出亚洲的经历之于我,也还是第一次。之所以选择非洲,是因为本以为那里相比之下应该属于未开发之地,不仅有原始的自然风貌,也依然保留着浓郁的本土文化气息,结果是大失所望。失望的直接反映是:愈发地怀念藏地。
会有那么一天吗,当我真的走过了大半个地球以后,还是从心底如此真切地喜爱并怀念藏地?怕只怕越是怀念越不敢再去,怕再去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改变。
<2006年11月2日中午偷空于办公室>
(4)
很早很早以前,上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学过一首歌,叫做《My heart is in the highland》。歌词的第一句是:My heart is in the highland, my heart is not here. 我的心在高原,我的心不在这里。
此刻,人在上海,心依然在高原、在别处。上海和三周前路过的北京一样,灰蒙蒙的天,感觉要看一眼湛蓝的天恐怕得等一千年。
走在上海的大街上,心依然在遥远的高原。像得了病一样,感觉在哪儿都魂不附体。
反倒是人在远方的时候,在那遥远的高原的时候,心里有一种如在故乡般的安然与宁静。
当然上海也离家很远,但上海不是高原。所以在上海,会依然沉湎于对高原的怀念。抑或更确切地说,我怀念的是那种感觉,那种呆在只有呆在那里才能让心宁静而淡泊的地方时的那种感觉 – 这句话好拗口,打了半天才把语法理顺。
不是所有你千里迢迢去走访的地方都能够给你那样的感觉的,你知道。所以,让你有那样的感觉的地方,你会在离去之后长久地怀念。
〈2006年11月5日于上海花园饭店917房间〉
(5)
离开塔尔钦大约两个小时后,我们到了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什么名字啊?已经记不得了。我老了,记忆力衰退了。因为现在在出差,那本记录着去年的藏地日志的笔记本也没有随身携带。
那个地方的人很好,很热情,和藏地绝大多数地方的人一样。那个地方也是个在苍茫原野中围拢起来的一个小小的村镇,但是并不荒凉、也不冷落,因为有暖融融的人情。
尼玛师傅下去打听住宿的地方,打听好了回来,两个广西同伴却不肯下车,他们希望继续赶路。因为那时候还不到五点钟。那天是阴天,所以感觉不到太多时差。如果是晴天,阿里地区的下午五点感觉会像是东北的大中午。继续赶路或是停下来住宿,对我都无所谓,因为仍然觉得大家等我一个人转山回来都已经等了半天,多少有些耽误了大家的行程,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所以后面的日程就让大家作主好了,我只管尊重服从。格桑和伽玛是善解人意的两个女孩,肯站在尼玛师傅的立场上理解他的想法 - 尼玛师傅认为再往前走的话,天黑之前肯定到不了能住宿的村庄。毕竟是没有路的阿里,黑夜行车的安全系数肯定还是比较低。可是广西同伴坚持要赶路,尼玛师傅又不愿意让大家觉得他是因为爱惜自己的车子而不肯尊重乘客的心愿,所以就不再多说什么。于是我们就继续赶路了。
又走了大约两个多小时,到达了另一个小小的村庄,名字好像叫索南达村?依稀记得路过那个村里的小学时看到门牌上写着那个村名。看样子那个村庄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十户人家,大约也是因为贫穷吧,所有的房子都是土坯原色,没有粉刷藏式房屋的主调白色。那里的孩子们都很朴实,也很好奇,围着越野车静静地观看我们倒腾行李,却不像有些地方的孩子那样围过来伸手要钱。我们和他们问好,要给他们拍照,他们就害羞地哄笑着跑开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小卖店,尼玛师傅向女主人打听村里有没有旅店,女主人说没有,但是她愿意让我们在小卖店里打地铺,并把唯一的一张床提供给我们,收取每人五元的费用。大家没什么争议地同意了。于是那天晚上我们就在那个小卖店里喝啤酒、吃方便面和罐头,然后就早早地睡了。
那个唯一的一张床最后是被我睡了。因为我发烧,大家就唯恐我不同意似的把我推倒在了床上。可能因为连续两天徒步转山太累了,身体状态没有调整过来,又贪恋拉萨啤酒浓浓的麦香,以为可以解乏,就多喝了几杯,结果就脸通红通红地开始发烧了。
唯一的床给我用,女主人就要打地铺,于是床上的被子就给她用了,广西同伴就要把他们的睡袋给我用。我说不要紧,因为我有羽绒服,可是他们还是坚持把睡袋给我用了一个,他们两人合用了另一个。
尼玛师傅就到车里睡了。虽然地铺有点挤,但大家还是盛情地邀请尼玛师傅一起在地铺上睡,因为越野车里晚上会很冷。可尼玛师傅还是坚持到车里去睡了,临出去之前把皮夹克脱下来盖在了我身上。我头晕晕地追出去,把夹克还给尼玛师傅。过了一会儿尼玛师傅又进来,把夹克又重新盖在了我身上,我没有再推辞。
关了灯,大家都躺下了。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感觉呼吸有些不顺畅,伽玛就轻轻地问我:达娃,好辛苦吗?我知道她是在问我是不是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就回答说,不要紧的,等下酒劲儿过去就好了。黑暗中感觉到伽玛翻身起来,帮我掖了掖睡袋,又轻轻地把手背放在我的额头测了测我的体温,又重新躺下。
我没再说谢谢,就那样默默地领受了大家所有的善意与帮助。
也许,对于在那样的瞬间里同伴们给与的所有真情,就应该尽情地去享受,再化成心头永久的感恩与美好的追忆,才是对之最好的报答吧。
(6)
那天是2005年9月10日星期六。转山回来后的下午行程里,没有经过什么特别的景点,到了那个小村庄也没有出去转,但是那天的经历在我的记忆中却是最美丽的风景之一。
从离开岗仁波奇时的那份融融的安宁、满足与从容,到那天在一路上住宿条件最差的夜晚感受到的同伴们暖暖的关心、友爱与帮助,都会是今生今世终铭心怀的美丽。
早和我的偶像之一安猪先生洋洋洒洒地探讨过游记的写法,也一直在佩服他老人家的观点、崇拜他老人家的文笔的同时,很为自己的游记能否堪称游记而心虚。所以,有幸得到网友们的点评时,总是无比地感激、欣喜、备受鼓舞;有幸被斑竹评上四个星,也一样雀跃、欢呼、喜上眉梢。拿到两个星的时候,则会对着电脑屏幕吐吐舌头,顽皮地笑一笑,然后继续有一搭没一搭东一句西一句抽空敲打时间跨度巨长的马拉松式游记。
在从大连来上海的飞机上,读到了一篇写苏格兰威士忌的文章,很喜欢其中的最后一句话。面对或许是中国人或许是别国人对品酒方式做出的虚荣而无聊的定义,那个世界知名品酒师说:其实无论怎样喝威士忌,你最enjoy的方式才是对你最重要的。
其实,那样子浮皮潦草的坐在越野车中飞驰而过一个地方的方式,并不是我最enjoy的游走方式。但是就目前的生活状况而言,却是我唯一能做的选择。然而,在连退而求其次的游走方式都享用不到的大部分时间段里,在徒然的怀念最终衍生出的孤独寂寞茫然与手足无措中,这样子敲打不象游记的游记却真真正正是我唯一enjoy的事情。
海女
2006年10月2日至11月7日凌晨于本溪家中、大连公司、上海花园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