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文集-父亲嫌疑人
分類: 图书,小说,社会,
作者: 柯云路 著
出 版 社: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
出版时间: 2008-11-1字数:版次: 1页数: 220印刷时间:开本: 16开印次:纸张:I S B N : 9787505960732包装: 平装内容简介
这是一次大胆的文体实验。
作者“潜入”一个年轻诗人的灵魂,用他的眼睛观察和叙述,从心理层面入微刻画了一个男孩在其成长过程中与众多父辈既卑微又高傲、既渴望承认又处处叛逆并想取而代之的复杂感受。那些他喜欢的女孩,一方面羡慕他的才华受其青春气息的吸引,另一方面还在父权的笼罩下。
作品语言诗化,情节诡异。
“我”是一个杂种,“我”的出生成了一个谜,文化大院里的众多男人都是“我”的父亲嫌疑人。母亲和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一个个谜。在“我”的窥视之下,父亲嫌疑人和他们的女儿都现出了灵魂和肉体的原形。我和父亲嫌疑人及他们的女儿之间的关系,更是让人关注和牵挂。
作者通过“我”和父亲嫌疑人及他们女儿之间的故事,冷峻机智地道出了人世间男男女女的真相。灼人的秘密依然是有的,它们藏在“我”母亲用一把铜锁锁着的旧木箱里……
作者简介
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一九八○年代以长篇小说《新星》、《夜与昼》、《衰与荣》等经典改革巨著为国人瞩目,并奠定在文坛的地位。根据其作品改编的《新星》电视剧播出后,万人空巷,创下最高收视率。一九九○年代以来,出版了《超级圈套》、《东方的故事》、《成功者》、《合欢》、《父亲嫌疑人》、《龙年档案》等长篇小说。二○○○年以来,陆续出版了“荚蓉国》、《蒙昧》、《辆料》、《黑山堡纲鉴》、《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等多部畅销长篇小说,受到海内外关注。
作者广泛涉猎哲学、心理学、东方文化等学科,著有文化人类学专著《人类时间》,心理学著作《童话人格》,教育学著作《中国孩子成功法》、《曲别针的一万种用途》等,均受到读者喜爱。
近年来,他关注当代人的生存境况,著有《心灵太极》、《焦虑症患者》等关怀心理健康的作品,并著有《婚姻诊所》等一系列研究当代婚恋的著作。
目录
引言 我唱歌谣你们别心惊肉跳
一 阿男的报复一定令人发指
二 杂种的呐喊与女人的无私奉献
三 我避免与他草率照面转身离去
四 我有杀人的权利第一刀就捅他
五 你们全喝了他的迷魂汤
六 男孩露出小鸡巴小心大人剪刀
七 屠杀竟是由父亲嫌疑人开始的
八 一双手阴险地悬在我的后脑勺上
九 上帝注定要让故事因素更稠密
十 臭名昭著的流氓调侃一瞬间土崩瓦解
十一 我想到偷猎想到奇袭想到直捣敌人大本营
十二 我被这个小丫挺搞得晕头转向
十三 好好先生是不是阁下乔装打扮
十四 猫眼暗了人眼亮了真是直指人心
十五 我还无权让他和我做亲子鉴定
十六 乌云像逼债人的面孔虎视眈眈
十七 所有人都成了麻雀看着一模一样
十八 在这个玩概念的年代我被玩了
十九 天下第一不该管的闲事
二十 世上没人上门传送绿帽子
二十一 她的话不啻在我心中吹响了号角
二十二 见了好话说绝的千万别受骗上当
二十三 这个分手藏着无限费解的玄机
二十四 杂种宣言炸了杂种的窝
二十五 某人历史遗失了现公开招领
二十六 她用人伦极限把对手全排除了
二十七 我的父亲嫌疑人各个身手不凡
二十八 一对一关在一起真是炼狱
二十九 我像巧克力在男人手里融化了
三十 躲在黑夜看白天也是一种特权
三十一 我叉做了天下头一号臭喇叭
三十二 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
三十三 房间里又响出关木箱锁铜锁的声音
三十四 女孩的老谋深算把我吓着了
三十五 一架钢琴一定要兼备绞肉机功能吗
三十六 空顶额头内心像疑案悬着
三十七 愣头青不青就不卖钱了
三十八 募捐告示像大白乌飞到夜空里
三十九 阎王殿里没看到真正的生死簿
四十 姜子牙祭起番天印打着谁是谁
关于《父亲嫌疑人》的背景资料
背景资料一:俄狄普斯情结
背景资料二:俄狄普斯情结批判
背景资料三:叛逆人格
后记
书摘插图
一 阿男的报复一定令人发指
我叫阿男,外号天下头号杂种,今年二十多。我要讲的故事是吓坏一些文明先生的一桩特大阴谋。说得时髦一点,是个超级行为艺术。
说起行为艺术,得做点通俗的解释。
画张画是艺术,雕个塑是艺术,不画画不雕塑做个特别的行为也能成艺术。一群人顶戴虎豹熊猴的头盔在街上赤身裸奔抗议屠杀野生动物制作裘皮大衣,这个环保行动就是行为艺术。三五个人在闹市立交桥下半裸身体摆出不顾死活角斗的架势引得人群像围观一组活动雕塑,也算行为艺术。一个人爬到大烟囱顶上高呼要自杀,人山人海围了上来气垫铺上了布网张开了消防车的云梯举起来了,他呼喊一阵爬了下来,说是做了一个“营救绝望”的行为艺术,又名“都市残存的非冷漠”。
一尊女神雕像肃穆地立在花园门口,当游人惊叹她的栩栩如生时女神眼珠活动露出微笑,然后摘去高冠脱下雪白长袍活灵活现了一个穿超短裙的时髦女郎。女郎丢下女神衣冠抖着金发哼着流行小曲走了,留下神性与人性的题目供人回味。
惊世骇俗的行为艺术多了。
两三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血淋淋从一头牛的肚子里开膛钻出来,这是一个行为艺术,当然他们要预先开膛钻进去。把一头猪活生生宰了将还眨眼的猪头割下褪毛烹煮最后压成猪头肉,整个过程拍成录像,是又一个残酷的行为艺术。一头公猪身上喷上英文的“西方”,一头母猪身上喷上中文的“东方”,然后注射上催情剂,公猪母猪在围观的人群中踏着满地白纸交配,这还是一个寓意浅薄的行为艺术。说得粗俗西方文明强暴了东方文明,说得文雅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交流。
这种水平的行为艺术我一天就能设计几十个。
一个人抱着吉他躺在地下通道里,唱着几十年前最激昂的歌曲,面前放一顶别着纪念章最革命的帽子接受过往行人的零钱,这也算行为艺术。拿一个牌子,写着“我不是垃圾桶”一动不动站在满地垃圾的风景区路口,这是一眨眼就能想出来的行为艺术。这般鸡零狗碎的行为艺术我不感兴趣。充其量他们不过是活人摆出的一幅画。我要做的是连环画。
它可以算世上迄今规模超级的行为艺术作品。
它的总标题是——“阿男的报复”。
我的报复对象是这座光辉灿烂又肮脏拥挤的城市里有名的文化大院,文化联合会所在地。这里有七八群旧的新的楼房,夹杂着一二十个方的不方的平房小院,活动着有名的和不有名的众多先生女士,写书、画画、跳舞、唱歌、演电影、演戏剧的角色应有尽有。
我就是这个大院里的杂种。
我的父亲就在这个大院里,但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一二十个毛色不同的男人都是父亲嫌疑人。这使得我从小成了闻名遐迩的杂种。唾在我头顶的唾沫和秋天的落叶一样多,满天都是白眼让我从小看不见白日的蓝天黑夜的星星。
当下社会上流传着好几个有关杂种的黄色笑话都是从我这儿开始的。
最著名的“三个男人三点水”的段子就是说我的。
一个女人生了个儿子不知道怎么给他起名,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只知道她在那个月和三个男人睡过,姓高的、姓孙的、姓陈的。起名大仙说这个孩子应该姓郭,郭字的左上部是高字头、左下部是孙的左偏旁、右半部是陈的耳刀,名该叫海,意思是三个人每人一点水。
其实,我阿男比这“郭海”更乱乎。
我的母亲在那个年代既讨人爱又讨人怜,更要命的是逆来顺受糊涂透顶,使得我的父亲嫌疑人远远不止三个。现在这一二十个嫌疑人都在大院里道貌岸然地晃着,有的人还晃得钵满盆流名扬四海。我就恨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
我要实施的报复计划一定是令人发指的。
从我身上出了那么多黄色段子流毒全国,不报复我对不起全国的父老乡亲。
因为家贫志短,我初中毕业就开始在这个光辉灿烂的大院里打杂。杂种干杂活理所应当。烧锅炉看大门搞收发做水暖工,在大院里悠来晃去。后来又帮着几家刊物搞发行。我像是房门上的猫眼,盯着面前过的每一个人。
对父亲嫌疑人的侦探使得我不放过任何男人。
每个男人都勾连着至少一个多达几个最多几十个女人。
满大院的男人女人就都在我这猫眼的窥探下了。
我身高一米七多,裤裆里有个硬家伙,面色有点阴暗,这就是我的大致特征。倘若说面色阴暗是因为心理阴暗,我没二话。我不喜欢站在光天化日下现眼。我喜欢躲在黑暗角落里老鼠一样窥探。我的眼特别毒,射出的目光足以穿透满大院狗男女的脸皮。我揭出的绝密隐私会让你们心惊肉跳。倘若你们神经脆弱,看到这里打住不晚。我还有点神经兮兮或者说精神不正常。据说我小时候又黑又瘦,像个见人就钻草丛的刺猬在院子里溜边走。再大点随便被人揪着耳朵拎来拎去戏谑。听说我的眼白眼黑像不转的阴阳鱼傻兮兮地仰望右上角的天空,所以后来才无意识写出头一句歌谣:月亮像邮票贴在天空右上角,我是月亮。
当我心明眼亮又神志不清地讲我的故事时,你们千万别怪我像个梦游者一样讲得鬼气阴森。要是哪位先生女士看了我的故事心惊肉跳,我还是一句老话,犯不着。你们已经看到我在“引言”里的那首歌谣,把它断成模样就是正经诗了。
我这个杂种冷不丁出了本诗集,“我唱歌谣你们别心惊肉跳”就是头篇。
干杂活的赖小子初中文化出诗集被好高骛远的出版社和哄抬消息的报纸一炒,成了轰动一时的新闻。
当整个大院变了脸看我这个杂种时,“阿男的报复”也便正式开始。
二 杂种的呐喊与女人的无私奉献
想瞌睡,上帝就给了一个枕头。
母亲田岚和我吵了一架。吵架的原因很琐碎,居住的空间太狭小,彼此冲撞就多。一间让人疑心是茅房的破房子黑咕隆咚住母子二人,这种住法本来就乱伦,锅碗瓢盆挤了也会叮当乱响。早有心理学家研究过,一群猴子在森林里彼此很少伤害,关到笼子里以强凌弱大幅度增加。笼子再压缩,猴子们相互残害就变得触目惊心。
母子俩一人一套房肯定少打架,远隔十万八千里更没架可打。
现在一间黑着脸面的窄房子与传达室夹着院门面对人来人往,憋在屋里好像越不敢吵架其实越要吵。
这是文化大院内的一号小院,里面三五栋小楼五六排平房大多是办公的地方。
吵架吵得我从黑屋里跳到门外,周围立刻围满了人。几栋小楼和平房的窗户大开放出人气,男男女女的面孔聚成花束探出来东张西望。再吵下去花束收回窗户,小楼木梯滚下踊跃的脚步声,更多的人围住了我和母亲吵架的现场。
亲人就是仇人,最恶毒的话都摔向对方。
我站到一栋小楼的高台阶上开始意识到这是我揭竿而起的系列行为艺术的开篇之作。我激怒了母亲,听凭她当众哭喊着骂我。我是没良心,我是忘恩负义,我是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我是畜生不是人养的。我趁势疯狂了举着双拳吼道:我是杂种,我不是人造的。
我像要扑人的恶熊扫视着人群,两三个父亲嫌疑人被我的目光割倒了脑袋。
他们刚才还装模作样地连说带劝。
我的吼声一定震慑了全场。母亲田岚老着一张瘦瓜子脸直着眼站在那里喘呆气。
围观的男女全失了活泼僵了神态。多少年来他们都把唾沫唾在我头顶,那些嫌疑人更是欠债累累。小杂种长大成人了顶天立地一声吼,他们全不自在了。
我高举双拳俯瞰着阳光下这群受了惊骇的人群,觉得画面很好。
这个行为艺术可以叫做“杂种的呐喊”,还可以叫做“血债要用血来还”,还可以叫做“儿子的呼喊割倒了父亲嫌疑人的头颅”,还可以叫做“阳光下平凡的一景”,还可以叫做“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还可以叫做“上帝对父亲的审判”。
这个世上的男女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多不自在叫他们油皮滑脸一说一道,便都在劝慰别人的幌子下解脱了自己作鸟兽散。
但是我知道,我的行为艺术算是在文化大院发布了前言。
晚上,我敲开了阎老家的门。
阎老多少年前是文化大院的主宰,今天已经告老退休。我知道他一见我就会惊骇。果然,这个外号“阎王殿里的笑声”一贯笑眯眯的老家伙顶着七十多岁的白发看见我登门就有些愣了,好一会儿才笑面虎一样笑出来,可那笑也不比哭好看。
我知道自己的又一个行为艺术会有怎样的精彩。
这位阎老三十多年前曾被那时的“大革命”打倒,二十多年前“大革命”还未结束他就在文化大院里东山半起。我母亲田岚那时算一个知青,种了几年地要回城。那时的阎老还不算老,笑呵呵地把有几分模样的田岚安排妥当。田岚的逆来顺受在阎王殿里的笑声中写下第一章。“大革命”结束后阎某人独占东山成了文化大院一把手。要说他也该是我的父亲嫌疑人之一。
可看着这个该当自己爷爷的白发老头真觉得有些牵强。
他一定听说了白日里我的呐喊,此刻坐着仰望我的笑脸上露着求饶的表情。
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老婆吴姨端庄贤淑地出现了。这个白净的中年妇人对丈夫一生的花花事一清二楚又都心平气和,这时便来调解气氛。她大概知道白日里顶天立地吼过的杂种此番登门来者不善,她的和颜悦色带有充分的斡旋意义。
看着夫妇二人的表演,我心中十分好笑。
往日里我这个干杂活的杂种只有送挂号修水暖时才可能人歪影斜地蹭进他们的独家小院。现在我立在这儿不多言语,就像一个讨债人索命鬼。
那个叫田岚的女人不知道阎王殿里的笑声欠着她,但她的杂种儿子却知这份债权。阎王殿里的笑声不成声了,他的老婆风度和蔼地呵护起来。她祝贺我诗集出版一举成名,赔了很多笑脸,最后问我有什么事需要帮助。
我说住房太窄,一家两口人难免摩擦吵架。
阎老莫名其妙仰着脸,吴姨却拍拍他的胳膊说道:这事好办,让小强去管。阎王殿里的笑声仰在沙发里爽朗地笑了。他们的儿子阎小强三十多了,总管着文化大院的行政后勤。我过去当水暖工时是这个阎小强手下的无名小卒。
阎老摆着横空出世的老手说道:住房问题保证帮你解决。又叹息他这几年退下来不在台上,要不早给我们母子俩重新安排住房了。吴姨则说笑不断倒茶端水果又递烟,还把客厅里的灯多开了两盏满堂光辉了。看着这个场面,我当时想这个行为艺术该叫“沉默的索债”?该叫“彼此心照不宣”?该叫“有理不让人”?该叫“往事对今日的影响”?看着吴姨一张白净的面孔一双白净的手委婉环卫着黑乎乎坐在那里的老头子我就想,这个行为艺术是否又该叫“女人的无私奉献”?或者就叫“喜鹊巢就是这样筑成的”?
我挺着站在那里不合适,人家已经答应还债。
我坐下抽烟喝茶也不合适,债还没还,还了这点也远未还清。
我冲吴姨摆摆手,打算告辞。
呼啦门开了,肥鸽一样扑腾进一个女孩。
这是他们的小女儿,也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阿囡。
她圆脸上一双活泼的大眼睛瞪着我:阿男你怎么来了?我顿时没了气焰只剩拘谨。班里同学一直嬉笑我俩有缘分,一个阿囡一个阿男还不是一对?
阿囡正上大学,周末从学校回来。
她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可成了名人,诗集一定得送我一本。
我捡起在她面前早就丢落的男人自尊,答应了她。
当我迈出阎家小院后,试图将阎老头从父亲嫌疑人名单中画掉。
我和阿囡的关系也便没了丝毫不伦不类。
三 我避免与他草率照面转身离去
月光斜进窗户,将小屋里黑暗劈了一半。我躺在黑暗里。隔着一张布帘那个被定义为我母亲的名叫田岚的女人躺在月光里。我感觉着我和她的存在,也感觉着故作安详又密藏罪恶的黑夜。
白日里忙做通俗的故事,对世界的体验走马看花浮皮潦草。
那个叫田岚的女人现在很干很垮地仰躺着,像一块疲惫的土地面朝天空。多少野蛮的刀耕火种多少文明的梳理把她弄得如此疏松麻木。这块土地曾经多汁而温顺温顺而敏感敏感而多情春风一拂野花就扑簌簌欢快摆动,对烈日的烘热云雨的潮湿都逆来顺受相信天空的每一个诺言。
天空变幻无常,受骗的土地从来没有扪心自问自己的轻信。
此刻这个叫做阿男的定义为她儿子的小男人就躺在她旁边的黑暗里,能觉出女人的鼾声中记录的多少年的疲劳。女人睡得有些死有些脏有些庸俗。当呼吸卡在嗓子里变成瘦猪一样的呼噜时,你就想到柴米油盐小摊小贩风里的呼喊雨里的奔波披散的头发滑掉的头巾。世上各种忙于生计的苦累女人便都从你眼前掠过。
要说这个女人的父母也就是男孩的姥爷姥姥原本都是书香门第。
夫妇俩也是吟诗作画的人物。男的很清瘦地戴着一副眼镜,女的很良善地睁着一双凤眼,五十年代只因为登在报上的一块豆腐干大小的诗篇被戴上了往右歪的帽子。后来这对夫妇便被赶下了乡。又后来小心谨慎规规矩矩感恩涕零地重返了城市。又后来就有了那场叫做“文革”的大革命。男的被挂上牌子游了一通街天黑回来天明就投了河。都说男人溺死背朝上女人溺死脸朝上,他果然遵循这个规矩手脚张开趴在护城河上。女人也病怏怏没活多久。
田岚把母亲的骨灰盒与父亲的骨灰盒并排放好的当年,就低头跟着敲锣打鼓的队伍上山下乡了。
此刻这个当年的女知青现在的中年女人就在文化大院的一间小平房里呼吸着拼命现代化的城市空气。她的儿子阿男听了她的呼吸却想到阎王殿里的笑声是第一个凭仗职权梳理她的吗?当年她逆来顺受为了离开农村就没有被那些大队干部先剥一层皮?一想到自己从这个脏乱差的身体里钻出来,全身耻辱滚烫。
空气中充满了她身体不同部位散发出的酸涩气味,这让我恶心得要呕吐。
我常常恨不能对她抡起斧头,接着想到她风里雨里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又恨不能趴在她面前啃泥巴。一个雨天里我这个小杂种被一群孩子打了她来拖我回家,我从水泊中伸手抱住她的脚大哭。那时我已经知道这个女人养育了我也给我带来了耻辱,哭到发起狂来就咬住她的脚脖子。她被咬得叫起来可是没有踢开我。
我觉得这样躺着空想很无聊。我要的是针针见血的行动。
我穿上衣裳推开门踏到了闷夜中。
文化大院的几多楼群几多小院摆在月色里,几株残败的梅花装点着已过青春期的春天。太平年头半夜还有三三两两说闲溜步的人,一个石桌周围的几把长椅上坐着一群海侃的爷们儿,其中一个浑厚的嗓门引起我周身强烈的反应。
我知道这个男人对那个叫田岚的女人欠有绝不可能还清的债。远远看见他仰坐在那里谈笑风生,我就感到了仇恨。
这是我下一个行为艺术的目标,也是阿男的报复中真正有分量的对象。
那个很男人气的额头在月光中朝我转过来。
我避免与他草率照面,便转身离去。
我想到先生鲁迅也想到有点像豺狼的卡夫卡。这个文化大院或许就是我的绍兴我的咸亨酒楼我的城堡。我已经不耐烦拖泥带水的叙述,我要字字句句如匕首剖开文化大院男男女女的灵魂。我的行为艺术就是要剥下每个人的脸皮揪出每个人的心肝肺。
当充满敌意的锋芒毕露后,便觉得白日里杂种的呐喊和晚上去阎老家索债有些平庸了。
我踏进阎老家客厅时应该更阴冷。我应该更早注意到阎老那貌似和蔼的风度里藏着心知肚明的惊惶。我该用更狠毒的沉默来制造效果,听凭老家伙和他那保护神一样的女人赔话赔笑脸委曲求全。一边是礁石一样长久的沉默,一边是海浪一样频频向礁石献来的喧哗殷勤。我用冷眼观察欠债总要还的上帝真理度量人的脆弱与狡猾,看那一男一女如何敷衍。我最终可能说了:他们把我当杂种,我要把那个造我的畜生找出来。
我要看那个会玩太极拳的老家伙如何故作爽朗地应付我。我更要看看那个吴姨如何在他身边盘旋卫护表现完美贤淑。
当他们问我有什么要帮助的,我该照样沉默不答。
他们说要帮我解决住房问题,我依然没有言语。
阿囡回来了,我不该那样弱了势头。问我怎么来她家了,我该话里有话地回答是来请教“公道”二字。还该自我谴责的是,踏进客厅看到老两口坐在暗淡灯光中相依为命熬寂寞,我不该心软。
四 我有杀人的权利第一刀就捅他
冤家路窄,昨夜里我躲开的那个男人今天与他迎面相见了。
他叫高勇,四十八九了吧,像个大猩猩挺雄壮地站在那里。
你能闻见他发达的汗腺发出的雄性气味。那是一种腥得熏人的狐臭,咄咄逼人地在空气中占着地盘。就是这个姓高的男人,加上其他两个男人,使得我蒙受了“三个人每人一点水”的耻辱。他或许是最重要的父亲嫌疑人。
多少年来我从各种角度盯视他的目光加在一起足以割穿钢板。
我们是在花园村边的葫芦院碰上的。葫芦院是个农家小院,被几个叫花子一样的民间艺术家租作吃住玩耍的巢穴。在紫阳湖公园桥头下,二十块钱给人画一张头像的没落画家们像野狗一样聚在一起。
院主是披头散发的高个子老木。一张又像叫花子又像牧师又像落难王子的大长脸挺忠厚地安排着一切。天昏地暗光线不足时那张脸青白地悬在半空像是黑洞洞马圈里探出的大白马。
他画了很多据说很前卫很先锋又很穷极无聊的画。
卖不来钱却买来了穷,成天领着他的乞丐帮溜在湖边寻买卖。
没人肯出二十块钱写真,他们便七八个人转圈坐上一个画一个。画得游人围观的多了赞叹他们的手艺,老木就会站起身对游人说,大伙儿看上哪个就让哪个画。一说掏钱,围观的人就有些退缩。老木便玩开卖狗皮膏药的伎俩:不画也不妨碍大伙儿看画,不满意也可以不付钱,就当是给大伙儿添个乐子。
这帮艺术乞丐吃饱不饿了就通宵地画画雕塑神侃狂吹,吹得发起情来就做开行为艺术。他们会半裸着身体涂画得青面獠牙爬到一棵树上重演远古人的巢居。他们也可能一人周身画满蛇皮趴在地上蛇一样爬,一人画成鸟蹲在树上作欲扑蛇状,一人画成虎四爪着地徜徉,一人画成青蛙蹲着一蹦一跳,一人画成鱼躺在一片水汪里,据说这就是“脊椎动物全景”。当然这是些最粗俗的作品,不过是借此脱光了衣服享受在地上滚泥巴的畅快。用他们的话说,光着身子在干的湿的地上一滚男人的性子就全起来了,比扑住一切女人更亢奋。
我也脱光衣服涂上油彩和他们摸爬滚打了一回,有点感觉。想像百兽在大地上狂奔的亢奋,突然想到大地母亲的比喻,产生了必须消灭的乱伦联想。
今天这帮艺术乞丐挤在葫芦院里接待了我,他们说一举成名的来了。
我入乡随俗地笑笑还保持着多年来是他们跟屁虫的本色。
他们没顾上多闹哄我,全像一群被耍的马戏团狗熊围着驯兽师转。
扮演驯兽师的恰恰是高勇。
高勇看我一眼点头笑笑,依然手拿相机指挥着这群艺术乞丐。就是这个吃喝赌嫖无恶不作的大家伙,几年来骑着自行车背着相机走黄河,做了好一件风光满天下的事。一本《还我黄河》的摄影集配着文字把黄河在一片乱砍滥伐水土流失中就将从版图上消失的惨状报告了天下,高勇万里跋涉的“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形象被电视烙印在国人心目中。这家伙名利双收又万里走长江搞了一本《还我长江》,接着又搞了一本《还我长城》。这个狐臭熏人可以和跳芭蕾舞的女生卖菜的女贩都滚成一团的畜生,成了精英人物。
我没见过几个比他更会装样的男人。他总是近乎沉默地很诚挚地凝视着你,显出一种说得少做得多的侠义。他最常说的话就是一句:你就交给我吧。
他似乎是可靠的象征。结果男人掉到他的诡计里女人落进他的手腕里。
高勇这次是来做一个新摄影集《怪诞群体》。他要把聚在葫芦院的艺术乞丐帮做成项目。将这帮乞丐艺术家拍成摄影集配上好文字,绝对怪诞抢眼。高勇会因为弘扬前卫艺术再赢得一块很前卫的荣誉。稿费他肯定独拿。这帮艺术乞丐寂寞潦倒有求于高勇为他们免费做广告名扬天下,此刻他们正在高勇的调遣下表演行为艺术。
我躲进角落冷眼看着高勇。
多少年前,那个叫田岚的可怜女人就是被这家伙搞得神魂颠倒。被阎王殿里的笑声梳理那还是对权力的被迫奉献,而对这个当时年轻有才的男人的钟情却是那个骨子里花前月下的小女人全身心的主动奉献。搞了半天把魂搞丢了,像个精神病人一样晃来晃去。后来,这个定义为我母亲的姑娘又风平浪静逆来顺受地活了下来。可从那时起她就精神恍惚。
我一千次一万次地研究过高勇的体貌。我怕自己像他,但越怕越不能完全排除相像之处。对他的相貌大概很少有人比我看得更仔细了。
他有狐臭我没狐臭,这是不算安慰的安慰。
我耻于做这个畜生的崽子,可又时而发现某些可能血缘相连的征兆。
如果我有杀人的权利,第一刀捅的就是他。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有无血缘是否会影响我的杀戮。我常常面对镜子模仿他的故作沉郁,还模仿他双手抱肘站立沉思的姿势,检验自己体格有无和他共鸣的结构。我发现我蹙眉的阴沉和他有相似之处,额头很硬对这个世界有攻击性。而抱肘站立的姿势我却完全拿不了,我绝不是这种胚子。每次相见,我都能觉出他的居心叵测。他长者的和蔼不仅有通常的伪善还有讨好和心虚,这都是难解的谜团。
高勇在院中蹙起眉来喊了一声:怎么还没拿来?一个白上衣红仔裤的女孩提着摄影包从屋里跑出来。那该是高勇带来的助手,照了面我却吃了惊。
这正是阿囡。阿囡忙不过来地和我打了招呼,便围着高勇团团转了。
这个女孩除了腰肥一点,漂亮的脸庞黑秀的头发都像一位公主。
看着阿囡心甘情愿在高勇身旁伺候,我就看出了危险。
这个狐臭熏人的男人绝不会顾及她老子是文化大院的下台老阎王。看阿囡那欢快的表情,大概用不了两天就会被老奸巨滑的色狼剥了皮。
我想到了“旧仇新恨”,想到了双重意义的战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