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四月,我一个人,独自行走在湘西凤凰。当我沿着听涛山的石径寻找从文墓的伊时,香港的黄昏,有一个美丽的男人,从酒店的楼顶飘然跃下,结束了他风华绝代的生命。他是我一直温暖地存在于我心房里的男人,十六岁开始,认真地收集他所有的碟版电影,《阿飞正传》、《东邪西毒》、《胭脂扣》、《霸王别姬》……成长的岁月里,曾经多少的痴醉,多少与此缠绵的少女情怀呵,16岁的日记里写着:有一天,如果可以去香港,一定要去找他——是的,去找他。那一句,“因为害怕被人拒绝,所以首先拒绝别人。”简单的十六个汉字,回过头来,依然可以找到面容青涩,双唇紧紧闭上的那个我自己。因为面对这个世界,不知如何是好,青春一下子猛烈地席卷过来。知道他的死,是次日深夜,沅江边我住的客栈房间里,半夜的潇湘夜雨,浅浅的睡,依然睡不着。于是打开房间的电视,山区里只可以收到不多的几个卫视频道。不知为什么,我径直地寻到一个卫视频道,此时正在播报一则新闻,使用的是最标准的新闻体语言:“4月1日晚上六点,一名男子从香港文华大酒店24层跃下,当场死亡。经警方查实该名男子所携带的身份证,证实该死者为香港艺人张国荣,现年46岁。”屏幕上出现一截断裂了的马路栏杆,地上的血迹,担架上白布蒙着的那个男人,露出头顶的黑发。他,就象一个婴孩……
而后,有他的歌声,风继续吹。有他电影海报上的脸,柔媚的,刚烈的,眼神空漠,不羁的,笑魇如花,如幻。我静止地凝望着蓝色的屏幕,主持人拂去悲痛表情,笑语吟吟地,播报下一则娱乐新闻。我慢慢地有了知觉,从棉被里伸出双手,颤抖地,一点点捂住嘴唇,捂住脸颊,捂住双眼,满面的泪。你,怎么可以?---这是2003年里,我的一篇散文,《风语者》其中的文字。其中,我写到张国荣。
记得在台湾东风卫视一则娱乐新闻里见过,当台湾的荣迷们纪念张国荣时,在一片青草地上,曾经有一只白色的蝴蝶,在细雨里翩翩飞来,停在一架钢琴的黑白琴键上。人们痛惜地想到,他其实是不愿离去的,可是他回不来了。
在我写文章的一整个夏季,那个男人的魂灵,魅艳的夜夜入梦。我并未深睡,亦不能醒来,是黑沉沉的深夜,窗外的大风吹着一树紫花的芳香。梦里,永远是茫茫的荒凉的莽野,生长着碧色的长草。他行在我的前方,身着百衲衣,长发垂下,颀长妖娆。周围似乎有许多的人,走在前后左右。然而他回过头来,对着我,艳绝地一笑,依然掉过头,我跟在他身后,有着一种痴痴傻傻的甜蜜,心里清楚地明了,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这是他的魂灵,在风中飞翔时,入一些梦境。然而,依然亦步亦趋地随着他走。我记得,他回过身,牵住我的一只手时的温柔,那一刻的惶恐,眩晕,怯弱,放眼间万物花开,他的目光潋滟,多情的笑。
我深深地相信,在我们的肉体生存的世界之外,在我们的眼睛所不能及的地方,一定存在着另外的时空。人与人仅凭感念,相识相知。在那样吹花落雪的莽原之上,雪花,和细碎的花瓣,皆以不可挽留的飘落,纷纷地柔软地,落下。那个男人他行于前方,如白茫茫大雪地里,一身红毡的贾宝玉,似要离世而去,然而缱绻缠绵。他是一个有毒的男人,灵魂,亦是有毒的。
记得,在那片莽原上,一日他慌慌的,躲避着什么,他惊恐地看着我,求助我。眼睛大大的,如他生前,在最后一部电影里,那样的惊惶镜头。在最后一些日常照片里,他亦是如此,双目大而惶惶的样子,六神无主。我痛惜地看着他,他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呵,为何还惊恐至此?我隐匿于一片荒草之中,听见无数的声音在响嚣,风吹拂无边的荒草,发出飒飒的苍凉之音。我明白,在这个梦里,我身在乱世。
那样的生死患难,皆是我少女年华里,夜夜结成的如花如幻的梦。在我心境苍苍的如今,由男人的亡魂携着我,去那样的一个梦境里,夜夜遨游。且,我常常悲伤地躲避他,我坐在灯下执意不可入睡。然而,在我闭上眼睛,身体沉入的一瞬,他依然,盈盈地前来。
某日,我回故乡,陪着老祖母去一处寺庙,一个灵婆对我说:“姑娘,你夜夜不能安睡,你梦里夜夜在荒郊野外奔跑。是不是?”
我脱口道:“我如何才能挣脱呢?”
至此,我再也没有梦见过他。生前,他是一个名伶。有一张魅艳如朝露的脸。一身别样的痴怨、怪僻、清青灵之气,生在这世上,芳华绝代,颠倒众生。
死后,他从我梦里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