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农业大学林科学制3年,除一年级语文课,其他课程如植物学、林学、植物生理学、土壤力学、大地测绘学、工程造林学、森林机械学等,都是日本原版教材,由日籍老师任教。同时规定军体课击剑、柔道每人必须选一科,作息时间按军事学校要求。
最让人头痛的是每早5点30分起床集合。起床号一响。就得马上飞快地穿好衣服,一边系扣一边从三楼往下冲。去晚了,不得入列,单站队,一直跑到吃早饭,两三个月才习惯。校长宇田一,是日本山地大学博士,教务长牧俊夫兼林科部长,这两人一副学者派头,对学生不苟言笑,晚自习经常巡视,训话时常讲:“满洲鉴往知来,如金如玉的土地,靠你们开拓,日满亲善共建新国家。”但主教军训和舍监的神林教官,一脸横气,蔑视中国人,常常无端地打人;有时故意问新生,你是哪方人,若回答是中国人,马上“八暖”两个耳光。夜间他查宿舍见谁的衣服没叠整齐,鞋没放一顺,就指挥工友将衣物和鞋歙扔到垃圾堆里。同学给他起外号叫“屎棍”。大学二年级到林区实习,高高的兴安岭,茂密的原始森林,像被剃头一样,一片片地消失,一列列装满圆木的列车,发往大坂、神户……一个从日本进修回来的学长,告诉学生日本北海道有的是树,但都留着,专砍别国的树,这就是日本。伪满林业局按“新满溯规则”,绿化彰武县章吉台沙漠,委托农大林科测量,诺大一片旷野没有一户人家。日本关东军为镇压抗联,实施“集团部落”,五六个村镇集中在一处“人圈”,高高的围墙,5家合并同室而居,生产工具和日用品缺少,甚至饮水都困难。“人圈”里烟土飞扬,光膀子的妇女抱着面黄肌瘦的婴儿,肮脏贫穷。墙上却写着“王道乐土”。我父亲他们找一户人家请他们给做饭,白白的米把他们吓呆了,学生们盛出两碗,他们谁都不敢吃。同学们拿出携带的大马哈鱼、盒糖,跟老乡换土豆、茄子、葱、蒜等物,他们高兴得不得了。
1940年夏天,日本教育省邀请伪满应届大学生毕业生访日,以此“增进青的腰带。”井木一蹲,哈哈大笑,说:“你的柔道可以,录用去农业课记者的干活。”原来前山介绍信上写了我父亲是柔道一段,井木试一试通过。
父亲的记者生涯
满洲通讯社位于新京五马路,咖啡色俄式3层筒子楼,纵长近百米,外观庞大。农业课就两个人,日人森川和我父亲恒历。森川毕业于日本陆军军医学校,在马尼拉被美军炮弹炸断了腿,从此弃武从文,走路再离不开手杖。
1942年“天长节”(天皇诞辰),我父亲跟访溥仪“巡狩”,率群臣鱼贯而行到关东军司令部祝寿。出宫前,广播电台向全市广播“皇帝陛下启驾出宫”,打头军警净街车,大吉普,两侧宽踏板。一面站俩军警,挎红缨驳壳枪;其后30米是一辆红色敞篷轿车,车上插一面黄旗,吉林省警备司令官吉兴年人的感情。农大林科的同学由山前教授带队,所到之处日本人相对友好。在新漓火车站,同学们看到日本少年兵登火车,在庄重的军乐中,日本母亲、奶奶们拦着火车,要儿子要孙子,在街上看到标语写着“为圣战报效天皇”。回来的路上,几个朝鲜人从清津跟到平壤,晚上非要跟我父亲他们座谈不可,操着结结巴巴的汉语讲朝鲜亡了,接着就是满洲了。朝鲜抗日英雄安昌浩说得好,日本是个岛国,深知一旦受到外人侵略,连个退路都没有,所以民族凝聚力很强。这种凝聚力一旦向外爆发,便变成了对其他民族的侵略,变成一种可怕的野蛮性。几个朝鲜人说着说着竟唱起安昌浩作词的《思念祖国》:“我独自坐下又思念起你,我的祖国:你在哪里,我为你愿意献出生命。盼望那一天……”唱完抱头痛哭。开始同学们担心他们是日本派来进行试探的特务,看他们悲愤难抑的样子,同学们信了,背着教官,将身上带的钱都给了朝鲜青年。
我父亲以全年级第三、柔道一段的成绩结束了大学生活。这时我奶奶已经去世,那一片山林也没踪影。正琢磨何去何从,前山教授找到我父亲说:“恒历同学你是一个有为的满洲青年,拿我的信去吧!我的同学井木是满洲通讯社次长,找他工作的有。”父亲到了长春,井木看完信后,突然一个变脸进身,我父亲一愣,马上缩腹控背,一把抓住他将军,全黄绶带戴着3枚勋章,头顶插迎风飘摆的鹅毛,双手拄着战刀端坐。随其后是溥仪乘全红封闭卧车,两侧摩托车护随,沿途每20米一个军警面外而站。路人津津有味地止步观望,也有人摆手表示敬意。关东军司令部高大雄伟、一层白色大理石基,二至五层为红砖大屋顶,中央白墙,蓝色琉璃瓦,宛如北京的正阳门楼。车驾到达,关东军司令官山田乙三、参谋长秦彦三郎等官佐九十度鞠躬敬礼,军乐队奏起哀婉悠扬的日本国歌《君之代》,溥仪点头回敬,由司令官陪导进入大厅,正中墙上帷幕里悬挂着天皇裕仁御真影。溥仪上前弯腰致敬,众人跟着,三礼后,溥仪讲话祝贺天皇陛下寿诞。走完过场,溥仪退入便殿,由参谋介绍军事形势,为显示赫赫战果,允许记者旁听。当讲到关内华北、华中日军发动大“扫荡”“铁壁合围”、“梳篦清剿”,在强大的攻势下,旁门左道的共产军,已山穷水尽时,溥仪阿谀凑趣地问:“共产军小小的,何犯上用这很多新战术?”参谋恃才傲物,讲起心里话:“共产军和国民军不同,军民不分,打起仗来就像赤豆混在红砂土里,常常越挑越多,数不清……”参谋长抢过话说,共产军被皇军围难在大别山和太行山,缺粮少医无外援,很快和杨靖宇一样。
这时侍卫官请溥仪起驾,溥仪站起来和新闻界握手,走到我父亲恒历跟前,父亲轻声道:“皇玛父(皇爷爷)。”溥仪“哦”了一声,透过近视镜,扬一下头。“我是毓舒的儿子,在《满洲日报》!”“毓舒哪儿去了,让他回来,让他回来。”溥仪点点一头,走过去。父亲木然,溥仪的手太凉,凉得心痛。第二天《满洲日报》刊登父亲撰写的《天长节,皇上亲临关东军司令部贺寿》的文章,让总编删掉了父亲与溥仪在便殿的对话,留下“皇军辉煌战果”。
下午父亲一般陪森川到日本茶社听歌,每次都点《后院祭》。森川一边轻敲着桌子和着节拍,一边左右摇头。“后院是个好去处,有三棵梨树,有三棵杉木,共有六棵大树,几只乌鸦在树叶中,忙于卸草建巢屋。几只麻雀也不闲……前面有杉友的坟墓啊!去祭扫,去祭扫圣墓”。森川两眼晶莹地说:“恒,你不知道一发炮弹,我的7个朋友为天皇尽忠……和子本来打算休假,我们结婚。一块弹皮,划开和子颈下动脉,我堵都堵不住。在我的怀里,和子闭上眼睛。”森川望着袅袅的热茶气流,伏在桌上,把头埋在臂膀里。留声机播放着日本三弦琴《都鸟》,表现春季苇塘,一只都鸟上下飞舞求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