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奏着日本三弦琴《从长野到九段》,山本见大家洗耳恭听,来劲儿了:“森川你们不用调查了,那个《满洲日报》记者,查到有人在傅家甸中国人区的自来水里放了病毒,很多中国人喝了后死亡,要报道,被我们731给干掉了。”说到这,他知道走嘴了,忙又说“是生病死掉的”。我父亲忍不住发问:“难道只能采取这种绝对的手段吗?”“泄露国家机密,毫无必要探查,这是哈宪兵队与731的'五凤假面具舞'行动计划,谁阻拦她,谁就灭亡!”我父亲不作声了,心里默念着:“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谷垣,我要为你报仇!”
死去的记者谷垣俊博是一位具有职业道德的日本人,平时少言寡语,扶危挤困,当得知哈尔滨傅家甸流行传染病伤寒,自告奋勇来采访。采访时他发现一些奇怪的事,日本防疫人员以消灭传染病源为名炸毁多处民宅,强迫集中隔离的以男人为多。参加过铁路罢工要求改变生活条件的,以及拥有反满抗日倾向的人,都被确诊患有伤寒。傅家甸的中国人、朝鲜人,白俄聚居处那里的几千人,都成了伤寒患者,有的一家子死于此难。谷垣记者采访患者时有一个共同的声音,停了半年多的自来水,前几天突然有了,洁净微甜,喝生水的人全犯了病,有流言蜚语说是抗联和苏联红军的间谍给撒的。但自来水厂完全由日本人把持呀!谷垣记者又找到特高科的朋友,终于查清,在哈尔滨附近有一专门生产各类病毒的工厂,滨江警备司令部和哈尔滨特别市警察厅,依关东军司令部指示由731防疫部队配合,秘密清剿傅家甸居民,以扩大日本人生活空间。谷垣将情况摘明白了,731的人慌了,于是迎面走来的艺妓将伤寒菌用扇柄扎入谷垣的体内。
抗日去
回新京的路上,我父亲一句话也不说。他恨死日本人了,包括对面坐着的森川。森川也匪夷所思,大日本有枪,有炮,何须出此令人鄙视不齿之策?也很憋气。二人一路无话,下了火车刚出站,我父亲听有人喊“恒历”,原来是农大林科同学陶元乾。陶元乾拉住我父亲的手说:“这几天我天天等你,走吧,路上谈。”对森川道一声“对不起”,两人走进车站旁边的樱花酒店。
陶元乾点了饭菜,见我父亲食欲不振,便问其故。我父亲将这次去哈尔滨的经过讲述一遍,最后说:“元乾,咱们不能这样下去了。”陶元乾说:“恒历,我也是为这件事找你。阜新的煤、鞍山钢铁,抚顺的石油,都让小鬼子掠夺走了,经济部那个次长简直是妖怪,肆意妄为,按日本企划院要求每年向日本国内输送100万吨铁矿石。这还不够,还强迫热、辽两省种植罂粟五六十万亩,并建制烟所,将鸦片拿到华北卖,用这笔款购买开滦煤,每年90万吨给福冈八幡制铁,这么搞下去满洲的血都让他们榨干了。”三江省省长卢元善,来部紧急恳求解决佳木斯冬季煤。按计划,我调1.5万吨煤,从阜新运往哈尔滨,次长以影响旅顺港装船为名,打了我好几个耳光,还说我破坏大东亚圣战。恒历,我想离开这里,入关去!我父亲说:“我也这样想!还有几个朋友,在师大,邀咱们过去。”
二人饭后来到师大。师大阶梯教室底部是楔形健身房,十几个青年围坐在吕老师周围。吕老师40多岁,典型的苏南人,正在讲话:“抗日胜利是早晚的事。抗日大同盟是不问政治派别、不分种族的组织,目的是集合一切力量,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大家都是兄弟、姐妹,要互相帮助,互相提携……”散会了,恒历和陶元乾向吕老师汇报各自的情况,希望吕老师推荐他们参加抗日队伍。吕老师说:“你们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呀。开诚布公吧!我是国民党吉林省党部委员,曾在少帅府任书记官,依指示为关内输送立志抗日的青年。我可以介绍你们到北平,那里'协和会'有我们的同志,他们会安排你们到大后方。”
两个年轻人兴奋地返回住地,遇见分到满洲里的林科同学老夏,一问才知道他把一个大发谬论的日籍神道师打了个乌眼青,逃到新京。听完大家都笑了:“好呀,正愁少伴呢,一块儿入关的干活!”
我父亲要离开新京了,要人关参加抗日,但心里还惦念着他“皇玛父”。当晚,他来到伪满帝宫。宫里为支持“亲邦圣战”募捐,将地毯、铜门环、铁挂钩、花架都拆走了,仅勤民楼门厅点着一盏灯,像鬼火一样。父亲见到溥仪的侄子毓塘,讲了去哈尔滨了解的情况。毓塘噤若寒蝉地说:“可要小心,你知道吴大哥(吴沆业,溥仪的英文秘书,后任伪满洲国驻日本大使馆秘书)因在东京与美国大使馆有来往,被抓到宪兵队,非让他交代是否有皇上授意不可,折磨至死。吴死前曾托看守,带信给二爷(溥杰)求皇上说情,宪兵队警告二爷,吓得二爷没敢管。谭贵人多好啊!就是跟皇上讲了日本军人在北平胡作非行,平时对日本人来宫里要这要那不满,前几天生病,日本大夫硬要给输血,第二天就薨逝了。”毓塘带着恒历,刚走到同德殿,听溥仪大声嚷着:“你、你母仪天下?呸!”“我憋气,受不了,我要大清后继有人!”这是“皇后”婉容。“呸!呸!”“皇上”继续怒吼。
毓塘小声对恒历说:“这事是让小鬼子给捅出去的……”溥仪离开紫禁城,遣散了太监,带到天津的男仆都只有十二三岁。其中热河人氏商家伟,长得白净大方,做事总恰到好处,溥仪很宠信他,有时令他陪着婉容逛劝业场,到“四联”做头,到“东天仙”、“大舞台”听戏,慢慢就成了老佛爷跟前的李莲英。到新京后,溥仪把商家伟作为嫡系送到日本士官学校培养,回国后任宫内禁卫军少尉,与“皇上”、“皇后”形影不离。清朝退政后,逊帝仍居皇宫,内廷涣散,众宫女视溥仪为玩物,酿成萎症。来到新京,日本宪兵司令部限制溥仪的活动。九月九重阳节,溥仪带着婉容到大同公园赏花,被一盆光灿灿的凤尾菊迷住了。溥仪让婉容托着凤尾,选好角度,刚要拍照,一队日本宪兵开来,恭恭敬敬地举手示意请“皇上”回宫。溥仪极为扫兴。从此日本关东军规定溥仪、婉容外出必须经过“御用挂”的批准。街不能逛了,购物没有去处,婉容从小在灯红酒绿的环境中生活惯了,一下百无聊赖,守着帅气的禁卫军少尉,就做出男女之事。宫里人虽装着若无其事,但没瞒过“御用挂”吉冈安直。吉冈命宪兵秘密逮捕商家伟,连夜突审,商招认与婉容的关系。吉冈以张扬家丑要挟唯唯诺诺的“皇上”,逼着溥仪选择日籍皇妃。而溥仪却选择了满族姑娘谭玉龄……
缉熙楼的灯亮了,毓塘去禀报。溥仪认识恒历,听说要走,就说:“走吧!都走吧!朕也想走!”说着停下,望望漆黑的夜空,“我到满洲是为你们而来的,你们才是这儿的真正主人!”我父亲听着蹊跷,又不知该回答什么。溥仪接着说:“日本人要黄金,要大米,连咸盐都要,靠不住了。成也大和,败也大和。我溥仪'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恒历,不管走到哪,别忘了自己是爱新觉罗的子孙。”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副德国蔡斯墨镜,“送给你做纪念下吧!”我父亲跪下道:“皇玛父。保重。”说完退出。偌大一座宫殿,仅点两三盏灯,忽闪忽闪地映着“皇上”飘忽不定的身影。
父亲对我说:“转天,我们3个林科同学,怀着抗日激情,离开满洲,走进山海关。”